冯其庸先生经过研究和实地考察,认定项羽并非自刎乌江,而是死于安徽定远境内之东城。2007年,他在《中华文史论丛》(第二期)发表《项羽不死于乌江考》长文,追根溯源项王自刎乌江的说法是从唐代《史记正义》开始的,元代杂剧《萧何月夜追韩信》将这一讹传推至家喻户晓。本文仅就冯其庸先生的《项羽不死于乌江考》(下称冯文)谈点管窥蠡见,以就教于冯先生兼及专家学者,以期通过讨论,澄清史实,还历史固有面貌。 “检验核正”有悖史实 冯文共分四节,其在第一节“司马迁对项羽败、死的叙论”中云,“检验核正”了《史记》、《汉书》、《资治通鉴》、《通鉴纪事本末》等史籍有关项羽之死的全部文字。“除《项羽本纪》中有‘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两句涉及乌江……其余无一处写到项羽乌江自刎,相反却是明确说‘身死东城’。”并说:“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中之“欲”字,是意向性之词,说明“它的未遂性”,因为一个“欲”字,不可能把项羽一下(从东城)转到二百四十华里外的乌江。项羽既没有到乌江,“乌江亭长怎么可能舣了船,跑到东城来接项羽呢?这是文章明显的纰漏”。 果如冯先生“检验核正”的这样吗?请看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叙述项羽到了乌江临江不渡,赠马与亭长之后的一段文字: 乃令骑皆下马步行,特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司马迁这里明显地记叙了项羽在乌江渡口与汉军激战后“乃自刎而死”,后之《汉书》、《资治通鉴》、《通鉴纪事本末》等都著录了这段史实,称项王在乌江渡口“蹙自刭”、“乃自刎而死”、“乃刎而死”。这表明班固、司马光、袁枢等历代史学大家,对项羽自刎乌江不持有任何疑义。否则项羽与汉军激战前与乌江亭长那段对话,以及自刎后王翳、吕马童等五人抢夺项羽肢体邀功封侯的记载又从何而来?应该说,司马的记载是真实可信的。 阴陵大泽不在定远境内 冯文在其第二节“司马迁对项羽自垓下至东城的战斗历程的叙述看项羽的死地”中云:项羽“直夜溃围南出,至阴陵为田父所绐,误陷今定远古城村西泽中”。其时与楚军“还隔着一段距离”,项羽“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因此司马迁在论赞中说项羽身死东城是十分确切的,无可怀疑的”。 笔者认为,首先得明确项羽真正迷道于何处阴陵,然后才能确定项羽是自刎于秦置的东城县乌江亭,还是身死定远之东城。熟悉楚汉争霸历史的都知道,项羽自垓下突围到乌江自刎这段时间,淮南首府寿春与江北重镇广陵(今扬州市)之间,汉军势力还未完全到达。项羽通过钟离(临淮关)、当涂(蚌埠西涂山),直趋江东,一则比较便捷,二则阻力较小。为尽快争取时间东渡,他不可能舍近求远绕道定远西北60余里的阴陵,然后再折向乌江东渡。即便如此,但于定远靠山集之南的古阴陵城(今名古城集),近旁也并无“大泽”可寻。经古城集向南,地势逐渐趋于低平。由青洛河再流经一段很长的路程,一直到炉桥北转成窑河汇入高塘湖,方形成积水洼地。即使这里算作“大泽”,项羽其时窘急万状,急待渡江,怎么也不能绕到炉桥以北方误陷于此;何况这里离阴陵古城很远,也不能算作“阴陵大泽”。冯先生未综合更多史料进行认真考证,便率尔定论,将项羽迷道于历阳(今和县)之阴陵山而认定为定远之古阴陵城,这是有悖史实的。 笔者之所以持如是说,一是《史记》、《汉书》写山,大多将山字省却。如《史记·韩世家》的“今楚兵在方城之外”、《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的“遂解阏与之围”、《汉书·鲁元王传》之“教皇帝居霸陵”等等,这些在引文中的诸如“方城”、“阏与”、“霸陵”等无不是山的简称,《项羽本纪》中的”阴陵“亦可作如是观。 二是查阅史籍,也不难得到印证:《读史方舆纪要》云:“阴陵山,在全椒东南二十五里,项羽东渡乌江,道经此山……项羽迷道陷大泽处也。”《和州志·舆地志》载:“阴陵山,州北八十里,即项羽迷道处。”《历阳典录·山川》就直接把“大泽”明确在阴陵山近旁:“阴陵山,州北十八里,旁有泽名红草湖,春夏之交,潦水涨发,弥漫无际,所谓阴陵大泽者也。”红草湖即今和县绰庙境内阴陵山畔之裕民圩。《纲鉴易知录》云:“阴陵山,在今安徽和县北,接江苏江浦县界。”类此记载,仍有很多。 三是从古代诗文中也能找出佐证:唐代诗人刘禹锡被贬为和州刺史,在其《历阳书事七十四韵》里,就有“一夕为湖地,千年列郡名,霸王迷道处,亚父所封城”这样的诗句。收入《全唐诗》中的张祜一首《过阴陵山》,亦有“壮士凄惶到山下,行人惆怅到山头:生前此路已迷失,寂寞孤魂何处游”的喟叹。这里明确是过阴陵山,而不是过阴陵城。此外,再结合项羽的行军路线与阴陵山和乌江之间距离及其沿途战况来看,项羽误陷之阴陵大泽,亦当以今和县绰庙集之裕民圩为是。弄清了项羽迷道处的真正所在,及其“身死东城”之东城究竟是何处之东城也就不难确定。从史籍来看,采摭繁富的《太平寰宇记》载:“乌江本秦乌江亭,汉东城县地,项羽败于垓下,东走至乌江,亭长舣舟待羽处也。”熟悉图籍、深谙历史的唐朝宰相李吉甫在其《元和郡县图志》中也持如是说:如果说项羽至定远东城即被斩杀,又怎么能“东走至乌江”? 细心的读者还可以发现:班固在《陈胜·项羽列传》中除几乎全部援引《项羽本纪》所述,还特意加了一句“于是引其骑因四溃山而圜陈外向”。这可是不可忽视的重要一笔。项羽从阴陵山向东至乌江,实际上当时只到了一座无名山,就被汉军团团围住,这就是《项羽本纪》里所谓“乃分其骑四队四向”之处。因当时此山无名,司马迁无法记述。二百年后班固考核后才特意在《汉书》予以补述,并正式定名为“四溃山”(今名驷马山)。明代《和州志·地舆志》有记载:“四溃山在州北七十里……项羽既败垓下走至东城,所从二十八骑,汉兵追者千余人,乃引其骑依四溃山为圜陈即此山也……汉兵四面围羽,楚兵四向驰下,溃围斩将于此。”(见《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及《辞源》“四溃”条目注释) 很明显,阴陵山、四溃山,均在秦置历阳县境内。明乎此,我们对项羽的行动路线就清晰了:直夜(当夜。冯疏解为半夜,不确),垓下突围南驰——平明(天刚亮)渡淮加速东奔——阴陵山迷道(当日)——四溃山圜陈(时间紧接迷道之后)——乌江自刎(四溃山斩将溃围之后)。这就吻合了《项羽本纪》记述。项羽垓下突围,东渡江东,是他摆脱困境、再起东山的最大愿望,当时这只是愿望而并未形成事实,司马迁于此用了一个“欲”字,何其精准,何其传神!怎能因为一个“欲”字,就断定项羽自刎乌江是“以讹传讹”的民间传说? 至于说“乌江亭长舣船待”是“空穴来风”,更是无视事实:其时历阳、乌江同属楚地,项羽垓下突围东渡又每每受阻,乌江人民能不早有耳闻而寄予深深关注?尤其是战火烧到阴陵山、四溃山一带,近在咫尺的乌江父老,对其一向景仰的项王的险恶处境能掉以轻心、置若罔闻而不为之谋?当然要千方百计地提供方便,助他过江,好让他十年生聚,再展宏图。因此作为当地人民代表之乌江亭长,舣船待于江边以渡项羽也实在是情理之中。 项羽既到了乌江为何欲渡而又拒渡呢?《项羽本纪》说得很清楚: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渭汉王曰:“天下洶洶数岁者,徒吾两人耳……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这还是“楚汉久相持未决”时,项羽就深深感到百姓深受战乱之苦,心生恻忍。而今当年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八千子弟无一生还,单身独渡,一则无颜见江东父老;二则渡江后汉军势必要穷追不舍,把战火引到江东连累百姓,则更加于心不忍。明礼部郎中汪佃在《重修霸王庙记》中说得很精辟:“王自分天亡……,不忍觊倖福于万一,重困江东之子弟也。故予谓其不除沛公近于义,不渡乌江怜于智,显存故交信也,阴全江东仁也。夫义以制事,智以决之,守之以信,成之以仁,四德具……”项羽临江不渡的人格之美,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展现。 《史记正义》疏解有据 冯文第三节主要论点是:“因《史记》原文叙述上的矛盾,引起各家疏解上的矛盾”,并引《项羽本纪》正文“期山东为三处”注为例,《史记正义》注云:“期遇山东分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羽处。《括地志》云:‘九头山,在滁州全椒西北九十六里’。《江表传》云:‘项羽败至乌江,汉兵追羽至此(九鬥山),一日九战,因名。’”冯文说《项羽本纪》正文未提到九头山,注文却突然冒出了个九头山;并说经过调查,全椒、和县都没有九头山,“《括地志》和《江表传》只是以讹传讹,不可轻信”。那么长于地舆之学、历来被史学界认为《史记》地名“考证尤为精僻”的张守节,怎么能在《史记正义》中,偏偏在地名考证中“突然冒出了个九头山”呢?笔者检阅史籍和实地考察发现张守节并没有注疏无据: 九头山,亦名阴陵山,九鬥山,位于江浦、和县、全椒两省三县交界处。现属和县管辖。由插花山、灰头山、龙王山、马鞍山、癞头山、犁头山、宝塔山、蔡家山、横山等九个小山构成。从全椒南看,九个山头,一目了然。和县、江浦称阴陵山,全椒称九头山。 《太平寰宇记》载:“《寿春图经》曰九鬥山,一谓阴陵山。《江表传》云;项羽败,东走乌江,取此山过,汉遣灌婴追羽。兵至此,一日九战,因名九鬥山。其西五里有迷沟,相传项羽迷道处也。” 它如《元和郡县图志》、《方舆胜览》、《读史方舆纪要》、《和州志》等史书都有明确记载。由此可知,张守节这条注释有根有据,填补了《集解》、《索引》的疏漏,点出了楚汉双方在阴陵山一日九战的紧张、激烈的战况,可谓功不可没。说“误解”滥觞于《正义》是很难成立的。冯先生之所以要否定九头山之存在,无非是想抹煞项羽战经此山败走乌江的史实罢了。 再就冯先生多次考察之垓下、东城、阴陵、虞姬墓、九头山等遗址来看,说“九头山有名无实”。实则,九头山(即阴陵山)至今仍然矗立在滁河南岸之和县境内。再以虞姬墓为例,定远有、和县有,垓下亦有,就在灵璧垓下旧址之东。灵璧县《重修虞姬墓碑文》云:“……或谓定远之南,亦有姬墓,彼葬其首,此葬其身,花歌草舞,傅会有之,头岱腹嵩,荒唐颇甚。”可见定远之虞姬墓,系附会而成。冯先生偏偏只说定远有虞姬墓,不知出于何意? 戏剧讹传不能成立 冯文第四节中的重点是:“到元代金仁杰把项羽之死戏剧化了,于是才有了项羽乌江自刎之说,一直以讹传讹到现在。”这真令人大惑不解:金仁杰这出《萧何月夜追韩信》的杂剧,即使影响再大,也只能影响元代中期以下的历朝历代,对于元以上有关项羽于乌江自刎的文字记叙,又当作何解释? 请看:唐开成元年(公元836年)宰相李德裕的《项王亭赋并序》云:“……舣舟不渡,留骓报德(指项羽赠乌骓予乌江亭长),亦可谓知命矣。自汤武以干戈创业,后之英雄莫高项氏。感其伏剑此地(乌江自刎)……尚识舣舟之岸焉,叹乌江之不渡。……谢亭长而怅然,愧父兄兮不渡、既伏剑而已矣……”唐诗人杜牧,作《乌江亭》绝句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宋王安石《题乌江霸王庙》诗中云:“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宋乌江县令龚相《项王亭并叙》云:“……慷慨悲歌,溃围南出,临江不渡,留骓报德。”宋诗人陆游,在七绝《项羽》中云:“八尺将军千里骓,拔山扛鼎不妨奇。范增力尽无施处,路到乌江君自知。”宋女词人李清照《夏日绝句》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散见于历代的诗文还有很多。 元代金仁杰杂剧“戏剧化”“讹传”,怎么也不能讹传到唐、宋诸代。笔者认为:乌江是秦置东城县的辖境,太史公之所以前提项羽自刎乌江,后说“身死东城”无非是一种变文避复,互见足义的修辞手段罢了。《史记·匈奴列传》载:“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而《高祖本纪》却说:“……匈奴围我(高祖)平城,七日而后罢去”。因平城县有山曰“白登”,司马迁说“围高帝于白登”,和“围高帝于平城”都是一回事,犹如太史公前说项羽于乌江“乃自刎而亡”,后说其“身死东城”,与上述记述手法完全一致,并无矛盾可言。 宋代和州领历阳、乌江二县,这里的东城也明显指的是乌江。曾任和州巡检之宋代诗人贺铸,在《迁家历阳江行夜泊》诗中写道:“黄泥潭口杈征蓬,回首东城只眼中。”“黄泥潭口”,即今离乌江很近的石跋河的一个叉江口,东城即乌江,句意十分明显。否则贺铸绝不能看到二百里外定远东城的灯火夜景。北宋进士郭祥正在《姑熟乘月泛鱼艇至东城访耿天骘》的诗中云:“姑熟东城,长江八十里。”依《中华大字典》注:“为往返也。”姑熟(今当涂)至乌江来回水路正好八十里。再如家住乌江之唐代诗人张籍,在乌江《闲居》诗中云:“东城南陌尘,紫幌与朱轮”,非身在乌江岂有是见?冯先生主观臆断,硬把“身死东城”之东城扯在离乌江“二百四十华里”之定远东城,岂不有违史实么? 至于《项羽本纪》出现一些衍文,如“汉军数挑楚军战……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这段文字中之“翳、塞、王”以及“项王已定东海来”之“已定东海来”等字句都是错简和后人鲁鱼亥豕所致。这些都不是太史公司马迁的过错,轻率地指摘《史记》原文叙述矛盾,是有欠公允的。 总之,《史记》是一部信史,“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班固评《史记》语)司马迁是一位伟大的史学家,项羽于乌江自刎是铁定的事实,不容置疑! 原载:《文汇报》2009-02-1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