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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第”,怎一部《汇释》解得?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祁晓明 参加讨论

    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是一部颇具影响力的工具书。迄今所见《中国文学基本丛书》各家注本大多据该书为解。不过,张相对于词义的解释往往“随文义而定之” (《汇释》515页)。一个词语中可以细分出多达七、八种引申义,而这些引申义与本义的关联,有的模糊不清,有的则毫不相干。
    例如,李清照《声声慢》词“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中的“次第”一语,张相释为“状况之辞,犹云状态”。
    问题是,“这次第”究竟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各家注本大多依张说主张“这次第”是对三种情境即“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概括。这个说法,在逻辑上是矛盾的。因为既云“这”,就不能同时又是“那”,且兼有其他。换言之,“这次第”只能是指三种情境之一。
    那么,“这次第”是指三种情境中的哪一种呢?笔者以为,应该是指“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因为:
    首先,从《声声慢》的结构来看,下阕主要由三个问句构成,每个问句与上阕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一样,都是各自针对一种情况发问。例如,对“满地黄花堆积”而有“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之问;对“守着窗儿”亦有“独自怎生得黑?”之问;对“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则有“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之问。层次井然,顺理成章。如果以最后一问为“概括”前两问,则一问而再问,叠床架屋,令人费解。
    其次,从文学传统的继承性来看,三种情境中,“梧桐滴雨”与“愁”字关系最紧密,换言之,“怎一个愁字了得?”与“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在古典诗词传统上存在着相对固定的联系。晚唐花间词人以“梧桐滴雨”写“愁”之作所在多有,“怎一个愁字了得?”应该是对这种惯用手法而发,或曰翻其意而用之,意思是:“(前人咏梧桐雨常用愁字。而)此番景象在我内心所触发的感受却要复杂得多,远不是一个愁字可以形容得尽的”。
    再次,从词语的基本义和引申义之间的关联性来看,这首词中描写的“状态”,如果在语义上与“次第”一语没有内在联系的话,则不应该是其所指。“次第”一语具有“在时间、空间上无间隔地承续”的基本义。因此对于“次第”的任何解释都应该是从这个本义引申而来。上述三种情境之间,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都不是“无间隔地承续”着的情形,因而也就自然不能用“这次第”来“概括”。而唯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表现的是雨打梧桐之声在时间上的持续不断,只有在这一特定情境之下,才最适用“次第”一语,才能清晰地见出“次第”一语的基本义和引申义“状态”之间的关联。
    张相没有说明,当“次第”解作“状态”时,是特指一种有顺序的或持续进行着的状态,引申义与本义的关联不明确。各家注本据张说为解,自然说不清“这次第”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尽管如此,“状态”作为“次第”的引申义之一,在附加了上述限制性的条件下,还是能够成立的。而张相从“次第”中分出的“规矩”一义,恐怕连是否能作为引申义之一,都值得怀疑。
    为了证明“次第”一语可以解作“规矩”,张相引用了刘禹锡《宿诚禅师山房题赠》的“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一语,并解释说: “此次第字义同规矩,言修佛法须依规矩也”(《汇释》515页)。
    可是, 这首诗里的“次第”,恰恰不能解释为“规矩”。刘禹锡这两首诗是赠诚禅师的,诗写诚禅师于深山禅寺修炼佛法,达到了很高的境界:“视身如传舍”,“心在静中观”。如果按照张相的说法,刘禹锡对这位开坛讲习佛法四十年之久的诚禅师说“修佛法须依规矩”,岂不是在嘲笑他不懂佛门规矩?
    事实上,唐诗中每以“因缘”与“次第”对举,是因为“因缘法”和“次第禅”同是佛经术语。王维《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 “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可以证明这一点。“因缘法”即佛教有关十二因缘的理论,《法华经》云: “大通智胜如来广说十二因缘法”。又《维摩经》说: “以因缘法化众生,故我为辟支佛”。“因缘法”同时又是佛教其他理论赖以展开的基础。《华严经》谓: “一切世间皆从缘生,不离因缘见诸法”。据此,则刘禹锡“法为因缘立”的意思是说,佛教理论由于“因缘法”而得以确立。至于“次第”则是“次第禅定”的省略。《涅槃经》“以三昧力得入初禅,渐渐次第,入第四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另外《华严经》也有“随其次第,入诸禅定”的说法。从“初禅”到“第四禅”是佛家诸禅定的第一阶段,王维《为舜闍黎谢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说: “入三解脱门,过九次第定”。据《涅槃经》, “九次第定”分别为“四禅定”(四静虑),即初、二、三、四禅次第定;“四无色定”(四空定),即五、六、七、八次第禅定;“灭尽定” (灭受想定),即第九次第禅定,为禅定之最高境界。
    以刘禹锡对佛理的了解,此句应该是在与王维诗相同的意义上使用“次第”一语的。“心从次第修”意思是说,禅定的修习是由低层次开始一步步循序渐进,由浅入深,逐次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
    由此可知,刘禹锡诗中的“心从次第修”, 用的是“次第”一语的本义,根本没有必要旁生“规矩”一义而强为之解,应该回归其本义解为“渐次”、“逐次”、“依次”才对。“心从次第修”是张相解“次第”为“规矩”的主要例证,如果这个例证有问题,则“规矩”一义自然就不能成立了。
    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过于热衷语义的分化,急于分析各种用例语义上的区别;而无视语义的综合,疏于把握各种用例之间语义上的联系。上述两例虽涉及的是唐诗宋词个别词句这样看似琐碎的问题,反映的却是方法论上的缺陷。对此,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入矢义高早在1954年就曾撰文对于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进行过尖锐的批评(见当年的京都大学《中国文学报》第一期)。1993年汲古书院出版的田中谦二《语言与文学》更进一步指出,解放以后陆续刊行的同类著作中对于古典俗语的解释大都具有过于注重词义的条分缕析,而缺乏对于词义的综合性把握的倾向,而且这种倾向有不断推进的趋势。而正确的方法是,在考察词语的含义和功能的同时,必须追究它们从词根干分化、引申的过程。
    田中谦二书中有《“次第”考》一文,涉及的是张相有关“次第”的四种引申义的另外两种,正好可以作为本文的补充。文中强调,无论对“次第”这一概念怎样理解,都应该是基于其本义“次序”的延伸,而不是游离于这个本义之外。例如张相书中训“次第”为“进展之辞,犹云接着,转眼”和“迅疾之辞,犹云顷刻”,实则后者可以与前者合并,因为“转眼”和“顷刻”几乎没有分别。且从“次序”能否引申出具有时间上的紧迫感的“迅疾之辞”是很值得怀疑的。
    田中提出在分析的层面注重语义的变化、分化的同时,不应忽略了在综合的层面去发现那些变化、分化了的语义之间的最大公约数,(有时也可以是最小公倍数《“从容”考》)。此外,他还说,现在的词典将过去训诂学家站在不同立场上的不同解释统统收入,这就促使语义的变化和分化超过了实际需要。而且,词典的编纂者们只顾热衷于训诂的分化,而无视贯穿于那些分化了的训诂根底中的本质的含义。小川环树说,吉川幸次郎有一句名言:“我不查字典”。据前田直杉回忆,吉川幸次郎尽管非常重视注释,但他并不看重辞书,除了地名、人名和语音词典之外,几乎没有见过他查过辞书。吉川幸次郎认为,专门学者一般是不使用类书的。因为,字典、类书对词语的解释过于平均化,过滤掉了词语本身具有的在色彩、意义、音色等方面细微的感觉。因而即便是同一部书中的同一个词语,以该词语在此处的含义用于解释其在彼处的含义时,往往会导致错误的结论(见桑原武夫等编《吉川幸次郎》筑摩书房1982年)。
    以“次第”一语而论,张相的解释所以难免被质疑,乃在于其所列“次第”的“状态”、“规矩”、“迅疾”等诸引申义之间找不到最大公约数。而“规矩”之义本应回归“渐次”,“进展之辞”本应与“迅疾之辞”合并的事实,也表明了《诗词曲语词汇释》中对于语义的条分缕析超过了实际需要。特别是,张相“随文义而定之”的做法影响于校注、笺注之类的古籍整理者甚剧。国内学者使用工具书,若抱有如吉川幸次郎及田中氏那样对于字典的警戒和怀疑的态度,则在引张相之说时,至少会谨慎许多。遗憾的是,这些海外学者的观点,国内学术界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引起应有的关注。
    

(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中华书局2001年,
    

田中谦二《语言与文学》汲古书院1993年)
     
    原载:作者投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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