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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了吗?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毛翰 参加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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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这话是谁说的?如果是胡适说的,那是胡说;如果是阿炳说的,那是瞎说。可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鲁迅。鲁迅早已封神拜圣,他的话自然不能不信。别的神走下神坛后,鲁迅的地位有增无减,他的话仍然句句是真理。
    于是,鲁迅关于中国诗的这句话,作为一种权威的价值判断,终极的审美裁决,常常被人引用,用来厚古薄今,尤其是用来贬低新诗,贬损现代人的诗歌创作。受贬者心中不服,却往往无言以对。
    然而,“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翼与鲁迅,谁的话更有道理呢?赵翼以诗论诗,其一家之言,如果换成鲁迅的观点,就该改成这样了:“李杜诗成万仞山,至今谁可比其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自窝囊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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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鲁迅虽然随母亲姓了鲁,却不至于如此鲁莽吧。鲁迅这句话,一定有一个前后语境,它不会唐唐突突,凭空冒出。一查《鲁迅全集》,果不其然,此话出自鲁迅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的一封信,原文如下:
    “来信于我的诗,奖誉太过。其实我于旧诗素无研究,胡说八道而已。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亦殊可笑。”
    原来,这话出于鲁迅的自谦之辞。因为别人“奖誉太过”,鲁迅就说自己的诗其实不怎么样,过奖过誉,实不敢当。“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长唐人威风,灭自家志气,在这种语境里显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如果这一句能当真,能坐实,那夫子自道“我于旧诗素无研究,胡说八道而已”、“有时也诌几句,自省亦殊可笑”,岂不也能用来评判鲁迅自己的旧诗研究和创作,判定鲁迅的旧诗研究和创作毫无成就,一无是处?
    这种话如果可以信以为真,那还“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谢灵运语)呢,哪还轮得到唐人,天下诗才早在六朝之前就被人挥霍光了,天下好诗早在魏晋时代就被人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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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这句话原本也许并无大错,一经引用者断章取义,便错定了。“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明明还有下文,“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如果真能像孙猴子,翻得出如来佛掌心,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部中国诗史,诗歌发展就曾多次“翻出如来掌心”。从《诗经》的四言,到《楚辞》的杂言,到汉诗的五言,经六朝化育,定型于唐诗的五七言近体,又有唐宋词及元曲的相继兴起,每一种新的诗体出现,都形成新的诗风诗境,产生新的典范之作。相对于四言为主的《诗经》,杂言的《楚辞》即已“翻出如来掌心”; 相对于五七言“近体诗”,词曲即已“翻出如来掌心”。
    明崇祯初年刊行的《古今词统》宣称:“夫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明人自信,本朝的诗可能不如唐,词可能不如宋,曲可能不如元,但民歌民谣肯定是“我明一绝”,前无古人。唐诗宋词元曲之后,以民歌民谣的崛起,明朝诗歌便“翻出如来掌心”了。而20世纪,新诗(白话诗、自由诗)的异军突起,也如齐天大圣横空出世,“翻出如来掌心”了。
    除非偏执到认为,民歌民谣不是诗,新诗也不是诗,你是得不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的结论的。但新诗且不论,民歌不是诗,这说不过去吧,《诗经》的精华部分《国风》《小雅》就是公认的民歌,它们不仅是诗,还是诗的经典呢!
    在中国诗史上,一种新的诗体的被承认,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词就曾经被称为“诗余”,不登大雅之堂。词被扶正之后,曲又被称为“词余”。而五、七言诗即使没落了,也会像是旧贵族,惦记着昔日的辉煌,不大瞧得起新兴阶级暴发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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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不想“翻出如来掌心”,就在唐人“近体诗”的框架内,诗仍然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一部中国诗史,唐以后仍然名家辈出,峰峦迭起,王安石、苏轼、陆游、元好问、王冕、高启、杨慎、徐渭、顾炎武、王夫之、钱谦益、吴伟业、袁枚、赵翼、龚自珍、秋瑾……岂是“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一语所能抹杀的。
    当然,“翻出如来掌心”是完全必要的。诗一经“翻出如来掌心”,马上就进入一个全新的创造空间。自从有了词、曲,中国诗歌史上便有了另一串闪光的名字,李煜、柳永、苏轼、秦观、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姜夔、吴文英、白朴、关汉卿、马致远、张养浩、纳兰性德……闪烁着与唐诗迥异的光芒。自从有了明清歌谣,有了现代新诗、歌词,中国诗歌史便相继翻开了新的篇章。
    那如来掌心,即便不是有意翻出,而只是不慎跌出,也可能会有意外的惊喜。笔者不才,偶尔习作五言诗,咏梅,得“雪落天下白”一句,窃喜。既而疑其古已有之,上网搜索,居然前所未有。这就怪了,此句信手拈来,有天成之趣,唐人怎么就没有做去呢?原来,这是拗句,平仄不协。而拗句拗救,终非得已,古人多不为。于是我就想,平仄不协,这怕是古人预留给我们的创作空间吧!为什么一定要把平仄搞得像钢琴键盘,黑白交替,一序不乱呢?如果“近体诗”定型得更早,一个自然天成的句子,如“池塘生春草”,能被平仄一票否决,那谢灵运等还拿什么来炫耀诗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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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贬损新诗的,多是那些研究旧诗、迷恋旧诗,从来不读新诗,对新诗一无所知的人。由于对新诗无知,贬损起新诗来,嗓门便格外地大。这正好应了当今的一句流行语,无知者无畏。
    其实,旧诗与新诗,格律诗与自由诗,各有短长,各有优劣,这是无须繁琐论证,就能明白的。
    与新诗相比,旧诗以其简练精致,更适合于记忆和背诵。所以,作为早期启蒙教育,我们会教孩子背诵旧诗,而不是新诗。所以,惯写新诗的胡风,在漫长的铁窗岁月中吟诗度日,“吟罢低眉无写处”,为了不致遗忘,会改做旧体诗。
    与旧诗相比,新诗以其语言表达的清晰和明快,更适合于阅读,尤其是朗诵。新诗的朗诵让听众同步共鸣、即时感动的艺术效果,是旧诗所远远不及的。1941年,诗人高兰(1909-1987)痛失爱女,葬于重庆歌乐山下,其《哭亡女苏菲》饱含着家国情仇,在当年大后方各地的诗歌朗诵会上,总能让全场上下为之失声恸哭。它的现场感染力,旧诗岂能望其项背。
    而某些现代派新诗的晦涩,枯槁,故弄玄虚,则可视为一种流弊,与魏晋时代的玄言诗类似,我曾有《魏晋玄言诗与新诗现代派》[①]一文予以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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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如果作为一句玩笑话,损一损新诗,插科打诨逗逗趣,倒也罢了。如果有人一本正经地以此为题来写文章,发高论,那就不免滑稽了。
    近日,网上就出现一篇宏文,作者莫砺锋,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南京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莫教授只是把断章取义的鲁迅那半句话,做了一点修正,作为文章标题,一篇《我以为一切好的诗词,到唐宋已被写完》堂而皇之,由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9-12/21/content_12681667.htm发表,标明来源于《人民政协报》,中新网等众多网站转载。
    至于何以见得“一切好的诗词,到唐宋已被写完”,莫教授只是“我以为”而已,并没有展开论证。至于为什么法外开恩,由唐宽限至宋,由诗宽泛于词,莫教授也没有精当的论述,只说:“虽然鲁迅先生曾经认为,‘一切好的诗到唐已做完’(引文欠准确——毛翰注),但宋诗也应包含在我们的视野中。研究诗歌要兼顾唐宋,才能有更深的理解。词也是这样,虽然在宋代达到高峰,但如果只讲宋词,忽视唐五代词,还是会有重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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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般的诗歌爱好者,不妨有自己的偏爱,痴迷旧诗,厌恶新诗,说“我以为一切好的诗词,到唐宋已被写完”,或者说“我反正不看新诗,除非给100块大洋”,那都是你的自由。作为严肃的诗歌学者,却不宜如此偏激。无视唐宋之后中国诗歌的新成就,无视20世纪中国新诗的新收获,恐怕不是科学的态度。
    对了,“我反正不看新诗,除非给100块大洋”,这话是毛泽东主席1958年3月在成都会议上说的,也不曾断章取义,大概属于准确的完整的毛的话。[②]不过,毛的话也不是金科玉律。他还说过“不吃辣椒不革命”哩,你能据此划分革命阵线吗?
    何况,鲁迅已经故世七十多年,毛泽东说这话也过了半个世纪,这之后中国新诗又有了长足的进步。早年,胡适式的“白话诗”可能真有几分“只有白话没有诗”,今天的白话诗则肯定可以自诩“只用白话即成诗”了。经过一个世纪的探索和积累,新诗已经成就斐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一些经典篇目。
    8
    造成“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的错觉的原因之一,是中国新诗的成就至今还不曾广为人知,新诗的一些最好的篇章大多还被埋没着。新诗处于现在进行时,作品大量涌现,却良莠不齐,金沙共生,乃至良为莠掩,金为沙埋,使外人见莠不见良,见沙不见金。
    新诗是如何陷入这般窘境的呢?
    一、从源头说,胡适的《尝试集》多幼稚之作,他实在没有资格来扛白话诗的大旗(拙文《新诗创世何劳胡适尝试》[③]有详述),接下来,李金发等的蹩脚翻译体成为时尚,左翼诗歌重思想轻艺术,少有经典篇章,这些都大大有损于新诗的声誉。
    二、1949年以后,由于贺敬之等人的政治抒情诗,即“写中心唱中心”的谀上应景之作,长期占据中小学语文课本(经过世纪之交的一场诗教论战[④],近年才有改观),使几代学子一接触新诗,就败了胃口。
    三、文革后,城头变幻大王旗,也怪相迭出,以至于有“下半身”“垃圾派”“梨花体”之类不堪的名目出现,其伪劣之作,进一步败坏了新诗的形象,使圈外人以为新诗不过尔尔,甚至成为嘲骂的对象,避之唯恐不及。
    四、新诗至今没有一个撷英采华、总揽天下佳作的经典选本。已经出版的一些新诗选本,都没有达到《唐诗三百首》那样的编选水平和广泛影响。
    9
    说到良莠不齐,这并不能成为贬损新诗的理由。唐诗不也良莠不齐吗?《全唐诗》五万多首难道都是精品吗?百年中国新诗,有一百首,甚至几十首绝妙好诗就够了。
    好了,不啰嗦了。说一千,道一万,不如拿一首好诗来看看!
    百年新诗,名作已经很多,但有些名家名作,名大于实,不读也罢。而最近三十年,中国大地上默默生长着不少真正的好诗,却如“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就让我来举一首不大知名的诗作吧,请看,李琦的《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
    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
    永远只装着
    半瓶清水
    有人奇怪  它是花瓶
    为什么不装着花
    我说,它装着花的灵魂
    我经常出神地望着它
    花就在我的眼睛里长了出来
    动人而尊贵的花
    就像童话里最美的公主
    一经露面
    就闪烁着震慑人心的光芒
    有一天,我用它装满了雪
    这是最没力气
    在尘世开放的花朵
    雪在我的瓶中化成了水
    那伤心的凉
    带着一种从天而降的纯洁
    我的花瓶
    它来历特殊
    就像滚滚红尘里
    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我的花瓶
    举着我心中之花
    在缺少美丽的现实中
    隐姓埋名地开放
    2001年
    这是一首纯粹的新诗,纯粹的白话诗、自由诗,全用白话口语,不用文言典故,不讲平仄对仗,不借传统诗词曲的套子,抒写诗家情怀,一派天真自然。请声称“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或者“我以为一切好的诗词,到唐宋已被写完”的人们,平心静气地读一读,想一想,在唐宋诗国,你可曾领略过“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式的美吗?
    10
    在中国,搞音乐研究的,能说一切好的音乐,到唐宋已经作完了吗?尽管唐乐已是“此曲只应天上有”[⑤]了。搞美术研究的,能说一切好的绘画,到唐宋已经作完了吗?尽管唐画已让人“始知丹青笔,能夺造化功”[⑥]了。搞舞蹈研究的,能说一切好的舞蹈,到唐宋已经舞完了吗?尽管唐舞已让“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⑦]了。如果音乐绘画舞蹈都不能,那为什么独独搞诗歌研究的,敢于断言一切好的诗词到唐宋已被写完了呢?
    鄙人过去在西南大学的中国新诗研究所,靠捣鼓新诗混口饭吃,现在华侨大学故伎重演骗碗粥喝,如果官家听信了莫教授“一切好的诗词,到唐宋已被写完”的举报,砸了我的粥碗,断了我的生路,将如何是好?故此,与莫教授胡搅蛮缠一番,失礼之处,还盼海涵!
    2009-12-26初稿
    2010-01-09修订
    

[①]《诗探索》1998年第2期。
    

[②]不过,毛泽东并非真的从来不看新诗,1957年他看流沙河的《草木篇》,就看出了“杀父之仇”。
    

[③]《西南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
    

[④]参看张积文《世纪之交中国诗教论战的回顾》,原载《新大陆》诗双月刊2005年第5期。
    

[⑤]杜甫《赠花卿》。
    

[⑥]岑参《刘相公中书江山画障》。
    

[⑦]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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