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那悠远苍凉的蒙古长调像溪流一样潺潺流入我的心扉,我不禁感叹这神奇的旋律竟能如此让我感动,使我久久不能忘怀。尽管我常常能听到蒙古长调,也只是所唱的人不同,场合不同而已。直到有一次,在新疆茫茫草原上听到的蒙古长调令我至今难忘。 那是在今年8月的一天,我在巴音布鲁克草原采访,半路上下起了大雨。司机带我们到开都河边的一户牧民家里避雨,那户牧民是司机的一位老友。毡房的主人烧起牦牛粪,生起了火,很快,毡房里溢满了奶茶的香味,然后主人宰好了羊,煮上了肉,我们被邀请留下来吃晚饭。 到了晚上,雨更大了。主人邀请他的一位年长的邻里也来家里做客,我们按照长幼、客主的顺序依次坐定,开始了一顿丰盛隆重的晚宴。蒙古族人的礼节是无酒不成宴。倒上了酒后,主人就开始唱祝酒歌,令大家惊讶的是,这里从小孩到老人都很能唱歌,尤其那位被邀请来的老者,唱起了一曲曲蒙古长调,悠远苍凉: 黑骏马昂首飞奔跑上那山梁 那熟悉的绰约身影哟却不是她 满目青湛湛 长生的蓝天美 欢娱伴歌声 ……… 听着老人的蒙古长调,倒茶的妇女也忘记了倒茶,痴痴地跟着老人的歌声唱起来,但只唱了几句就再也跟不下去了。蒙古长调的唱法是有诀窍的,气息出自喉、腭、胸、鼻的共振。有时候老人眼睛虽然紧闭,但低沉的歌声依旧还能听得见,好似早晨顺着草叶流下来的一粒朝露。即便这样细微的声音,还是不失顿挫起伏的音律,反倒能让我们屏住呼吸,就像蹲在一株嫩芽前,看着叶片上的露珠,为听它“滴答”落入土壤的声音。我不禁惊叹了,惊叹眼前这位历尽生活沧桑、步履蹒跚的老人,却还有着这样细腻的情感传递在蒙古长调的歌声里。比起我以往所听的流行歌曲里那洞穿一切、无所谓一切的肆意,比起重金属音乐的狂野不驯,我想这位老者的蒙古长调一定唤醒了我内心的什么,是内心一些被消磨、被遗忘的情感?还是焦躁的城市生活带来的种种生活的不如意?我说不上来。 我想起刘德华的一句歌词:“城市里朋友们不用去灌溉,花自然会开……”如果让一个不曾生活在草原的人来吟唱蒙古长调,我想即便他再有天赋,也只是在唱法上形似而已。也许,我们太久没有让自己的一颗细腻的心来体察我们周围那些卑微细小的生命。而草原上的牧人则不同了,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冰雪会消融,什么时候草儿会抽芽,甚至低下身子去抚摸第一抹新绿的时候,也会在心里默默祈祷,乞求水草丰茂。正是蒙古族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和自身民族性格中的细腻与豪情,造就了蒙古长调中耐人寻味的旋律。 这位蒙古族老者还在吟唱,他的嘴张得不是很大,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声音、那情形,好像老者一直行走在茫茫草原上,赶着三五只走散的羊,慢慢地向山坡上走,他并不急着走,他要让羊儿尽情撒欢。 那蒙古老者微微动了动身子,坐起来,深深呼吸一口,看了看我们,似乎是示意我们绝活还在后面。果然,似一道响彻草原的春雷迎面劈来,老者把音调提到了一个绝对的高度,高亢悠远的歌声,穿过外面的雨幕一直传到了更远处。也许他的老伴也听到了,只是说了声“这老鬼,又喝多了”,又翻了翻身睡下了。毡房里的其他人倒也想跟着老人哼唱几句,却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人唱的是古老的蒙古长调,他们也许只是在父辈那里听说过歌名而已。 蒙古长调的表现形式是字少腔长、高亢悠远、舒缓自由,宜于叙事,又长于抒情,完全能包罗蒙古族的性格。我心里暗想,要是此时能加以马头琴伴奏,老者的歌声就会更能体现草原文化的独特韵味了。 若仔细听的话,就可以体察到蒙古长调的歌词中的一种特性,那就是每行歌词的第一个声母相同,有传统蒙古语诗歌的特色,使整个长调显得押韵和谐,像是那老者倾情诵读自己写的一首赞美诗,在音律的变幻莫测中给人以美轮美奂的感觉。 能唱出好听的蒙古长调是需要有相当功底的。在这之前,我听一位牧民说,蒙古族的歌就是马背上的歌,是草原上的歌,我当时不能理解。现在想来说的就是蒙古族歌曲的精髓,本原都是来自草原上朴实而自由的生活。 正这么在心里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老者的又一首蒙古长调给了我另一番感受: 看哪,一幅巨大的草原景色在幻景中缓缓铺开,虽然我此时正置身于草原腹地,但分明有着这样的一个雨夜,没有月朗星稀,只有草原上的天高地阔和落在羊毛毡房上的大雨声——我仿佛看见那位老者蒙古长调里的景致了。 还有,一位年轻的牧人骑着骏马驰骋在草原上,他在追赶马群,无边的草原上,草顺着风势,一股一股地掀起波浪,迎着轻柔的风,能闻到草的清香气息。马群也像是变幻不定的风,忽而左,忽而右,就是不让牧人有抓住它的机会。牧人则紧紧地追赶着那匹野性十足的膘马,有着一股不套住马誓不罢休的韧劲。就这样,年轻的牧人在河谷山川上追逐着马群,身影渐渐远去——这番景象,也只是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有过,想不到那老者的一首长调,又让我有置身其中的感觉,让我深深沉醉。 唱蒙古长调需要有很大的底气,气息要源源不断地从腹部发出,还要掌握住发出气息的量,才能达到舒缓自由而不造作。老人告诉我们,在他年轻的时候,会唱很多的调子,至今他还清晰的记得年轻时候一些唱功了得的老者的名字,只有他们才能唱出那些草原歌手的拿手长调。 在草原上,谁的歌喉要是能够征服别人,那就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情,像娶亲迎接贵客的大事,都想把他们邀请来,给自己的家里增添快乐,给客人带来精神上的享受。而受邀请的歌手,自然也会很乐意的去受邀参加。但在去之前,他要了解此次宴请的主题,以便早早准备几首歌。他们绝对不会唱不适宜当时场合的歌,要是这样的话,只能是坏了自己的美誉。就是因为这样,在宴会上,歌手们总是能够把握住宾客和主人的心态,用歌声来烘托气氛。听的人或置身美景,或感受时代变迁、或沉浸在惆怅悲情中……草原民族用悠远苍凉的蒙古长调,展示出本民族多情浪漫和细腻的感情。 在草原上,小孩子们都会唱童谣,父母们会唱各种祝酒歌、民歌,而老人们则较倾情于吟唱蒙古长调。我见过一位老人,早茶后在自家毡房边的草地上,一点点地教他的孙子唱长调,那种和谐美满的场景真的很动人。 主人再也忍不住了,他起身对老者千恩万谢,恭恭敬敬地敬上了一杯酒。在蒙古族人的习俗里,就像这位老人,不顾年迈之躯,唱出如此动人的蒙古长调,那就是带给主人最好的礼物。主人示意自己的妻子,共同举杯,为老者回敬一首歌。那是一首祝福老人身体安康的歌,夫妇俩毕恭毕敬地起身站定,双手紧握酒杯,即便是曲调升高,那手上斟满的酒,还是端得稳稳当当。 在那个下着大雨的草原夜里,我在牧人的毡房里听到了绝美的蒙古长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