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天,我与诗人贾漫、作家王栋、王致钧等携手从乌兰浩特乘火车前往阿尔山参观访问。火车经群峰壁立的乌兰毛都大草原,过山杨水柳密布的索伦镇,便进入苍翠无尽的大兴安岭。再穿越落叶松白桦环绕的白狼站,通过一条长长的隧道,来到了群山密林中间的峡谷。我们一下火车好似钻进了高高的绿墙中间。那满山树木伸手可得。当太阳升到峡谷之巅,顷刻空间变得分外开阔。峡谷中间的阿尔山河舒展着身躯向哈拉哈河奔突,山树也在深深呼吸着迎接新的一天。整个阿尔山镇被早雾晨云所笼罩。 阿尔山为蒙古语,汉译为圣水。阿尔山镇也称哈伦阿尔山,蒙古语为热的圣水。此镇在内蒙古通称阿尔山。这阿尔山因拥有世界最著名热水泉而得名。它与南斯拉夫热水泉齐名。雄踞世界前列。泉水共有四十八处涌出点。在南北长七百米,东西宽七十余米峡谷地带。密集的泉水仰望着草原的云和月,亲吻着森林的精气和玉液。它地处北部边陲,向西隔山便是蒙古国,北接新巴尔虎大草原。 小镇拥有七千多人。这里除规模较大的温泉疗养院外,经济、文化、教育和卫生设施一应俱全。每年夏季从全国各地到这里浴疗和避暑的人多达四千多。这时小镇一下变得沸沸扬扬。 用阿尔山泉水治病已有一百四十多年文字记载历史。清咸丰三年,呼伦贝尔盟副都统衙门佐领敖拉·昌兴不断听到两则有关神泉治病的传说。第一个传说,有位皇帝突然患病,众太医纷纷下药无效。皇帝病人膏肓,宫内无奈开始着手国丧。恰在此时,学识渊博的科尔沁部明达喇嘛人京求见了太医,劝皇室将皇帝送至喀尔喀哈伦阿尔山浴医。太医禀报皇室,皇室立刻接受明达喇嘛进谏,遂檄工数万,日夜兼程将京城至哈伦阿尔山道路修通,明达喇嘛与宫内重臣护送不省人事的皇帝到了哈伦阿尔山。在明达喇嘛指挥下皇帝洗浴十四天终于病愈。自此哈伦阿尔山名声大振。 另一个传说,扎萨克王爷吃野味成癖。天天有奴隶为他打猎。一天,奴隶敖力吉别出猎兴安岭密林。他一箭射中梅花鹿。伤鹿逃进密林,敖力吉别沿血迹追至鹿旁,只见伤鹿站在一池清泉边用泉水洗濯伤口。他迅猛扑去,而伤鹿旋即逃遁,立刻不见踪影。敖力吉别将真情回报王爷。王爷大怒,下令侍从打断敖力吉别一条腿。敖力吉别拄拐杖到哈伦阿尔山洗浴。几天便见效,不仅治好骨折,皮肉痊愈如初。 敖拉·昌兴据这二则传说,会同一名蒙古喇嘛医一地一地探查寻找。当他们探查到索岳尔济山,在哈拉哈河南岸,哈拉巴罕台河边(阿尔山河边)发现了三十二处泉眼。这三十二个泉眼如巨人仰卧,嘴眼鼻耳清晰可辨。敖拉·昌兴与蒙古喇嘛医一泉泉探水温细品尝,然后又从各地请来蒙古医、藏医、活佛和高僧进行鉴定。鉴定完毕,令工匠从哈拉哈北部郭尔邦赛汉敖拉(山)开采石头,砌筑三十二口石池。池旁树立蒙古、满、藏三种文字石刻泉名,并在石刻泉名下注明水温、主治疾病和注意事项。当时分内科、外科、皮肤科、妇科、眼科、耳科、鼻科和口腔科。同时注明浴治、饮治和点治等三种疗法。 我站在阿尔山车站潮湿褐色站台上,第一眼看到的是我所熟悉的以块石为主建造的车站。这是日本关东军驻扎时期的两层楼房,富有日本式建筑特点。是白(白城)阿(阿尔山)线终点站。 1946年春,国民党军队就要攻人白城,王爷庙(后改乌兰浩特)形势紧张。白城与王爷庙之间相距一百二十公里。当时的东蒙古自治政府令我们王爷庙师范学校(均为蒙古族学生)撤离王爷庙迁至边境小镇阿尔山。我们这些蒙古学生怕落入国民党手里,便以极快速度迁到了阿尔山。自愿迁阿尔山的学生约二百多,连教职员工全体不足三百。当年我们学校来到阿尔山时,还是大片日本关东军留下来的建筑群。西山坡上一排排清一色木质建筑的大兵营和军需仓库,离军营稍远些是石木结构的军火仓库。这是阿尔山河以西地带。阿尔山河以东地带,除车站二层楼外,车站南又有一座石木结构两层楼房的温泉疗养院。车站东北山坡一幢幢砖木结构的红色日本式平房,这是日本关东军军官家属宿舍。车站东南山坡一排排略显陈旧纯木质结构的建筑为日本陆军医院平房。师范学校迁到阿尔山后,占用陆军医院平房做教室和学生的宿舍。教职员工家属和东蒙古自治政府官员家属分别占用了日本关东军军官家属宿舍。镇上有一连东蒙古自治军和一所医院,还有服务部门。 我们一行出车站来到温泉疗养院。昔日那种孤静冷清破败景象全都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异彩纷呈的楼群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站在疗养院里,透过温泉上空升起的紫雾,看到的四周群峰上的松树和白桦林,时而浮上时而沉下飘忽不定;高空中的群鸟,在强烈阳光下像点点火球在闪耀。微风吹来,好似巨大的彩虹在飞舞。这一切使人完全忘掉了过去的景象。但眼前的石木结构的日本式疗养楼,每到夏秋之交引来成百上千条彩蛇的草丛中的片石,不由地使我想起1946年的情景。那时,我们师范学校的师生几乎天天都到温泉里洗浴。有的跳人高温池中,大唱成吉思汗出征曲;有的默默躺在中温池中,低吟情歌和故乡歌曲;女生大致喜欢低温泉水,男生们自动为她们提供方便。有些同学常常把鸡蛋扔进高温池中煮熟而食。洗浴完毕,我们同学众人分别跑到日本关东军兵营和仓库拣“洋捞”。所谓拣“洋捞”就是拣关东军丢下的东西,诸如军衣军衬衣、军鞋军袜军帽子、钢笔铅笔和笔记本。只要耐心细心些,就会在那厚厚的纸箱板条乱纸布条和草绳中间寻出东西来。还有一些同学到四周山林里采蘑菇、木耳和黄花。只要不怕野兽,壮着胆闯进密林,就能满载而归。还有一些同学每到中午十二点到三点期间,来到温泉旁边观看彩蛇聚会。那白色的大片石上突然出现众多的彩色鲜艳的大蛇小蛇,不一会儿片石高出二三尺,挤在一起的群蛇互不伤害和平相处几小时,发出奇异声音,然后慢慢散去。牧民以为神蛇相聚,便烧香磕头。 当我来到1946年师范学校学生宿舍时,宿舍变成了如今的工人疗养院。门前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房舍破旧不堪。这座日本式建筑多年失修,难辨原貌,看去似被遗忘的古堡。当年学生宿舍北边的山峰白桦和落叶松密布,看去像俊俏青年顶着一头金发。如今树稀草少,好似老汉的头发。我深深惋惜中很自然发现:疗养院周围家家户户门前堆积着垛垛劈柴,用树枝建起了院墙。这里少了几许绿叶,多了几多干枝。 我走进了我在四十六年前住过的房间。这里现在住着三位养老的林业工人。他们几乎把一生献给了大森林。他们和许多林业工人一样一辈子耍光棍过来的。晚年自然无子女可依。这间暗淡缺光的小屋将陪他们三位大概要走完人生最后旅程。当年我在这个小屋点上煤油灯,与六位同学趴在板铺上自习的情景悄然出现在脑际。我望着至少有六十年历史的斑驳古墙壁,感到他们三位这一生得到的东西太少了,不论是物质上的精神亡的都太少了。他们大概从来也不想当总统的人是怎么样生活的。 我站在当年师范学校教室的废墟前,使我想起1946年发生的两件事。那年的候鸟开始群群往南飞去。留在这里过冬的野鸡沙半鸡和鹌鹑为在入冬前饱餐一次,每天不停地在教室周围觅食。松涛声从早到晚呜叫不止。阿尔山河水气轻盈地向四处飘落,枯草败叶在阿尔山上空飞来飞去。就在这样天气里,西满军区领导李富春来到我们学校师生中间讲话。他说完共产党必胜国民党必败,赢得了蒙古青年的一片掌声。他是取道阿尔山前往蒙古人民共和国洽淡贸易。李富春刚走,蒙古人民共和国边防军中校前来阿尔山寻找丢失的马匹。他在我们学校也发表了讲话。他说共产党是蒙古族的好朋友,国民党是蒙古族敌人后,蒙古族青年又一次热烈鼓掌。 我们一行乘火车回返途中,下午一点多来到了白狼站。我从车窗探头看去,白狼车站的新旧建筑并肩而立。这与内地变化无法相比。山峰上的白桦仍然非常醒目,桦木筑起的院落一个接一个。黑色的土地上长起的灰色卷心菜和马铃薯好似深秋草原的一汪泉水。 猛然两只雄鹰盘旋在火车周围,久久不去。这时一团白云飘浮过来,压住了整个车身。此时此刻我模糊不清的记忆重新鲜活。 1946年冬天来了。阿尔山与白狼之间每周都有一场大雪。白狼是阿尔山咽喉要道,是必经之路。大雪把通往阿尔山所有道路全都封锁。白狼到阿尔山铁路自然中断。我们师范学校放了寒假。为输送学生回家,阿尔山铁路方面为我们提供了一台大型平车。寒假要回家的学生,将行李放在乎车上,大家一边清扫铁路上的一米多深的积雪一边推平车缓缓向白狼前进。从阿尔山到白狼后边的隧道仅仅八公里,我们同学众人从早晨七点开始奋战到晚八点才打通。大家尽管是饥寒交迫,但还是鼓足劲把平车推出了隧道。一过隧道,大家欢快地坐上平车,高唱起复兴蒙古民族的歌曲,向白狼前进(隧道至白狼的铁路线积雪已清扫)。这段铁路坡度大,平车速度越来越快。控制器突然失灵,平车失去了控制,毫无节制地向下滑去,平车上的行李纷纷甩向铁路两旁,惊恐的同学们互相紧紧拉住手,防备有人被平车甩向两丈多深积雪覆盖的路基下。这时女生不由自主地猛呼乱喊起来。平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靠近白狼车站。先期到达白狼的同学一看平车失去了控制,他们立即把枕木横放在路轨上,企图挡住下滑的平车。当平车与枕木相撞发出剧烈的响声而脱轨,把平车上的所有的人甩在路旁的深雪里。有两名女同学压在平车下面,一名严重骨折,一名大腿断裂。前者虽然接骨,但已伤残,后者流血过多,几天后便死亡。 1945年春,日本人研究出用桦树皮制造飞机油,以补充日军前线作战飞机严重缺油。日本当局令王爷庙蒙古族学校(兴安陆军军官学校、警察学校和兴安女子国民高等学校除外)师生开赴白狼勤劳奉仕——剥桦树皮。兴安学院、育成学院和师道学校师生先后来到白狼,住进森林中的潮湿帐篷里,吃着玉米高粱米咸菜疙疸和豆腐,清晨出去直到太阳落山,在蚊子苍蝇和蚱蜢的包围中,在极其恶劣的环境里剥桦树皮。每到夜晚,为“大东亚圣战”而效力的成千近万师生们,点起松明唱起怀念故乡怀念亲人的歌曲。悲凉凄楚的歌声飘荡在白狼的上空,棵棵树木都在掉眼泪。 1945年8月8日,苏联宣布向日本帝国主义宣战。八月十日,日本当局下令让王爷庙所有在白狼勤劳奉仕的师生撤回学校。于是三所蒙古族学校的师生与日本关东军一道乘火车撤回王爷庙。火车过白狼不久,苏联红军两架侦察机在火车上空盘旋。日本关东军用机枪从火车上向侦察机开火。两架侦察机当即消失。车过索伦,苏联红军四架战斗机追过来,向火车轮番扫射。火车立即停了下来,日本关东军从火车上向俯冲下来的战斗机开火。战斗机火力更加猛烈,大拇指粗的子弹从车顶射进来穿透车底。射中十余人,其中学生多人。我们师道学校学生一人腿部中弹,一人脸部受伤。当场死亡数人。火车上一片混乱。人们在慌恐中纷纷跳下车,钻进路旁高粱玉米地里。关东军借青纱帐掩体猛烈还击战斗机。双方正在交火中,从北边飞过来两架轰炸机,四架临战战斗机见轰炸机后旋上高空向北飞去。两架轰炸机向火车向火力点投弹。炸弹一爆炸,冲起一团火柱,气浪冲倒一片片苞米和高粱。许多师生满脸灰尘,眼睛昏花,耳朵嗡嗡得如同聋了一般。当年育成学院四年级学生、后成为内蒙古著名作家的特·达木林就是在这场轰炸中耳被震聋的。他当时如要捂住耳朵张开嘴就可能免遭这场灾难的。 这白狼尽管在我头脑里有这两幕恐怖剧记载,但也有分外美好的情分。我家东边的洮儿河源出于白狼山林之中。那是在大片树隙和石缝中间一泓泉水,飞迭下山流向索伦、乌兰浩特,经过我们村东向白城流去。 1993年10月18日 呼和浩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