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图像、影像等视觉内容与形式已经成为文化生态的主要构成因素。视觉文化具有哪些特征?视觉文化如何改变我们的文化生存方式和文化生活方式?面对视觉文化的冲击,文学领域正在发生怎样的改变?近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彭亚非就相关问题接受了中国社会科学网记者的采访。 中国社会科学网:请您谈一谈当代的视觉文化时代具有哪些主要特征?它为人类文化生活带来哪些变革? 彭亚非:图像文化本是一个与人类文明的历史相始终的文化现象,甚至有专家认为,人类文明曾经存在过一个图像崇拜的阶段。因此,当我们用视觉文化时代来描述今天图像文化的汪洋恣肆时,针对的就不仅仅是文化中视觉因素的量的膨胀,而且是对一种前所未有的文化现象的历史定位。海德格尔就曾将现代社会直接指称为“世界图像的时代”。他说:“世界图像并非从一个以前的中世纪的世界图像演变为一个现代的世界图像;毋宁说,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这样一回事情标志着现代之本质。”正因为如此,当代的视觉文化与前此的图像文化也就有着许多根本性的区别。 最根本的区别也许就是海德格尔说的“世界成为图像”或者“世界被把握为图像”。最直观的现象就是,现代影像和视像科技的发展,使得外视世界可以直接为所有人所共享,可以作为一种文化和语言直接进入言说与交流——因此今天的所谓世界,几乎总是以、甚至只是以图像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成为我们的知识,乃至世界观。 这样的视觉文化无疑会具有前此图像文化从未有过的鲜明特征。首先,所有的图像,包括最为珍贵的图像作品,在今天,理论上都可以无限制地复制。因此其次,视觉接受的拥有度和投入度都远非以前可比。再次,由于影像器材的普及以及互联网的全球覆盖,视觉文化的直接参与性与互动性更是超乎想象地广泛而普遍——生存的视觉化,已经成为了一种日常生活方式。最后,随着视觉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视觉文化不仅越来越具有前所未有的生理与心理的冲击力、震撼力,而且,它也早已超越了人的生理视觉的限制,将视觉共享的疆域拓展到了逼近终极的境界:从全息影像到3D影像,从延时摄影到时间分片摄影,从一百亿光年远的宏观宇宙景观到原子尺度的微观图像,从动物视觉模拟到卫星摄影的谷歌地球,更不用说计算机所提供的虚拟世界了。通过电脑和互联网,我们已经开始进入一个几乎不再为四维时空所限的虚拟世界。事实上电影也一样。开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数字虚拟影像生成技术在电影影像制作工艺中的应用,完全摆脱了摄影机与摄影对象的双重制约,创造出匪夷所思的亦真亦幻的虚像世界景观。虚拟的真实已经比真实还真实,世界已经拟像化了。 这样的视觉文化已经极为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文化生存方式和文化生活方式。电子媒介的蓬勃发展,数字化、网络化的生存方式,卫星传播的全球覆盖……凡此种种,都为视觉文化的兴盛提供了便利而广阔的平台。世界不再是世界,甚至人也不再是人——它们都以图像的方式(真实影像的方式)成为人类掌握世界、认识自身、交流信息、表达思想、呈示世界观、进行意识形态竞争与交锋的一种符号编码或话语言说,成为人类感情生活、政治生活、文化生活及至日常生活、人际交往……的方式。它甚至直接构成了对人类固有思维形式的挑战。 最大的改变也许是来自视觉文化对文本文化的挤压与冲击。视觉图像语言化,世界图像语言化,实际上是世界通过成为图像来直接成为言说:这种眼见为实的语言与言说所具有的力量、特效、直接性、可信度和说服力——甚至丰富性,在极大的程度上都超越了文本语言所已经达到的和能够达到的水平,这使得视觉语言(准确地说主要是世界图像语言)得以轻而易举地夺取文本语言曾经拥有的话语权,尤其是大众文化领域中的话语权。 中国社会科学网:视觉文化又是如何影响文学领域的变化? 彭亚非:为大众文化消费所喜闻乐见是视觉文化的优势。毕竟,视觉性娱乐消遣或文化消费是最轻松、最自由、同时也最具有生理-心理或感受-意识之共享性的一种享受。在今天,它同时还是最易实现的享受。本来,在复制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共同作用下,图像审美就有一种从深度审美向浅度审美、纯感性审美滑移的天然趋势。而在大众文化语境下,这种趋势尤其会变得不可阻挡,会不断加速,会日益极端化。视觉文化实际上已经渗透到了大众日常生存和文化生活的每一个层面、每一个角落。 文学的所谓视觉化现象,正是文学不甘于被大众文化所弃置所表现出来的自觉或不自觉地权变与转化。其基本现象就是文学文本的图说化和影像附庸化。文学文本的图说与图解自古即有,但今天对经典文本的图说,则明显带有大众娱乐与消遣性质,所以其中等而下之者,便完全走向了对文学经典的无厘头戏说乃至恶搞。至于文学文本的影像附庸化,更是已成文学创作的某种“潜规则”。文学叙事自觉成为影视文化的前脚本自是不新鲜,而最具说服力的事实则是先拍出影视剧,走红以后,再写成文学文本出版,以谋取附加利润。 视觉文化与大众文化的此类“合谋”,导致了某些文学生产大众化的两个基本“策略”。一是无底线地低俗化、恶俗化以迎合大众文化的最低水平,一是在内视审美的营构上无所不用其极,无条件地超越外视审美的可能性,完全无视生存诗意与人生诗意对于文学的意义,能写多烂就写多烂。这种文学生产“策略”,集中表现在市场极大而生命力极短的一些当红网络文学写手的文学生产方式上。 与此相对应的,自然是文学消费方式的快餐化和消遣化。尤其是消遣化。在一些失控的乱象中,内视想象的感官刺激,几乎已经屏蔽掉任何心理审美的需求而直逼人心理承受的底线。如果不是人为限制,这种情况能走多远,实际上没人知道。 当然,这只是大众化的视觉文化冲击下出现的某些文学消费现象。这既不是当今文学文化的全部,甚至所起作用也不全然是负面的。 准确地说,当代视觉文化对文学文化的冲击,只是现代-后现代人类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事件”。它虽然彻底改变了前现代社会的文化格局,彻底改变了前现代社会的话语模式和话语权的主宰与运作方式,但是同时,这也是一个复杂的历史运动,是一个充满了互动、冲突、妥协和调整的复杂的历史过程。因此,不应将当今视觉文化与文学的关系简单地或绝对地冲突化。 另外,说到底,所谓视觉文化也就是外视世界的共享方式。只是这一共享方式的极大普及以及共享内容的极大扩张,使得内视文化即文学文化的传统势力范围大面积萎缩。但是,因为内视世界与外视世界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因此,外视世界图像化为一种普世共享的文化,依然不足以、不可能完全取代内视世界的文化共享。它只是从话语权的角度颠覆了内视文化曾经一家独大的局面,而不至于剥夺内视文化存在的必要性。相反,这一情势迫使内视文化发展出更适合自身本质的、同时也更为复杂和发达的内视世界。这一点,应该是我们思考今天视觉文化与文学的关系时,有必要保持足够清醒的意识的地方。 中国社会科学网:面对视觉文化时代文学所发生的这些变化,如何从文学理论和研究上对它加以认识? 彭亚非:不用说,视觉文化时代的来临,以及这一时代大势及其文化力量迫使文学作出的改变与转化,自然也提供了全新的文学经验和文学问题。这是今天的文学理论研究与建构所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对此,过于注重文学的社会学因素和价值性追问的传统文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与新的文学经验与文学事实严重脱节,从而丧失了思考、分析和解决新问题的可行性,丧失了对新的文学经验与文学文本进行有效诠释与解读的可能性。传统文学理论的生命力正在快速萎缩,因此,应该对这一理论进行全面反思,并且通过全新的理论建构而走向理论的新生。 要做的工作有很多。但是至少,首先,今天的文学理论应该更加专注于内视审美活动的内部规律的探索与研究。而后现代全新的图像理论与视觉理论,正好成为这样的理论探讨的参照与坐标。其次,应该面对新的文学经验与文学现象进行全新的理论思考及方法论思考,尤其不应害怕和回避大众文学活动不断试错和探底的种种乱象,并给出切合实际的理论总结。再次,今天的文学理论,应该有大文学理论意识。文学理论亦是语言艺术的理论,而景观化的世界,以及世界的图像,均已成为一种高度发达的视觉语言,文学理论的文本分析与句法解读,同样可以拓展到这样的、以及更多的“语言艺术”的研究中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