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学意义上的生态系统,指的是生物群落(动物、植物、微生物)及其与地理环境相互作用的自然系统。自然生态系统有两个基本特点,一是通过相互协调的网状结构处于动态平衡状态;二是以多级营养结构转化、分解、富集与再生各种营养物质。简而言之,就是以具有协调性的结构来达成动态平衡,以具有层次性的结构来产生多重效应。譬如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险峻幽深,侵蚀下切达5000余米,总共8000余米的高度,分布着高山冰雪带到低河谷热带雨林九个垂直自然带,从低等生命———地衣和苔藓开始,有亚寒带高山草甸地带的点地梅、银莲花、龙胆,有灌木区的高山杜鹃,有暖温带针叶林(落叶松、冷杉等),有亚热带阔叶林(楠木、桂、栲等),还有热带季风雨林等。不仅各自的生物群落与环境相互依存,而且九个自然带之间也存在着复杂的联系。对如此丰富的植物垂直分布,如果仅仅注意到其中的一两种,说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只有美丽的杜鹃、高大的冷杉,或以杜鹃、冷杉为主,显然不符合实际。可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中,却有这种偏废现象。我们曾经以为五四文学革命势如破竹,不仅很快攻下了文言文学的堡垒,而且把通俗文学打得一败涂地,从此新文学称雄文坛,一统天下。而实际情况却要复杂得多,在新文学蓬勃发展的同时,文言文学与通俗文学仍然顽强地向前推进。以旧体诗词来说,作者与篇数难以计量,许多现代作家都擅长此道,如柳亚子、梁启超、陈独秀、鲁迅、周作人、吴虞、郭沫若、郁达夫、田汉、朱自清、俞平伯、吴宓、王统照、老舍、顾仲彝、周瘦鹃、张恨水、闻一多、臧克家、施蛰存、芦荻、聂绀弩、端木蕻良、胡风等;另外,还有一些政治家、艺术家与学者也留下了不少旧体诗词,如孙中山、廖仲恺、于右任、毛泽东、朱德、邓中夏、董必武、叶剑英、陈毅、冯玉祥、黄炎培、张学良、王国维、陈寅恪、蔡元培、吴梅、吴昌硕、潘天寿、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苏步青等。旧体诗词的创作不仅显示出传统文学的强大生命力,而且其中透露出现代人幽深的内心世界。饶有意味的是1958年,当几乎所有的新诗人都在为三面红旗大唱赞歌之时,在50年代的现代文学史著述中被视为守旧派代表人物的吴宓,却以旧体诗抨击了社会生活中的巨大荒谬。旧体诗词中的杰作,如鲁迅的《自嘲》、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等,其深邃内涵与精湛艺术浑然一体,足以同新文学经典作品相媲美。殷夫用旧体译裴多菲《格言》:“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比起几种白话体译本更容易领悟与记诵。但是,在足足半个世纪的现代文学史叙述中,除了述及鲁迅、郭沫若等生平思想时偶有征引之外,旧体诗词作为一种文体通常是不予理会的。直到今天,仍有学者强烈反对旧体诗词进入现代文学史,理由是为了捍卫现代文学史的现代性。问题在于,难道真如五四文学革命先驱所说,现代社会生活与现代精神只有新文学才能表达,而传统文学形式一无所用吗?难道现代社会生活与现代精神完全是另起炉灶、同传统生活与传统文化没有关联吗?难道人类精神没有亘古长存的脉息吗?实际上,传统在现代中延伸,传统文学中的经典作品不仅作为艺术瑰宝具有永恒的魅力,而且传统文学形式也仍然具有难以完全替代的艺术表现力,在现代社会葆有相当的生命力。现在,旧体诗词的作者为数众多,中华诗词学会号称全国最大的民间文学社团,拥有专门的刊物。进入21世纪,旧体诗词的学术地位终于在文学史叙述中出现了转机,先是一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修订本)把旧体诗词列为附录,继而有了《民国旧体诗史稿》这样的专史,相关论文也陆续出现,即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华文学通史》(修订本)现代卷,第一次把旧体诗词正式列为专章。除了旧体诗词之外,现代还有大量的文言创作也应该引起足够的注意。从刊物来看,有专门的文言杂志,也有一些文言与白话兼收的刊物;从创作主体来看,有作家的日记、散文、小说(如张恨水的文言散文《山窗小品》等),编辑记者的通讯、评论,学者著述,民间写作,政府文体(如抗战期间政府旌表抗战英烈的文章,感情充沛,形象生动,堪称名副其实的文学)等;此外,还有许多用文言书写的序跋文、墓志铭、碑记等。中小学与大学的文言文教育同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也值得关注。现代通俗文学,因其巨大的创作量、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与新旧交织的艺术特征及其广大的读者群,自80年代后期以来,逐渐被文学史界所正视,小说史、文学通史中列入专章,而且有了几种现代通俗文学史。即使如此,通俗文学的价值也不能说已经得到充分估价,比如,就表现社会生活的广度与揭露社会黑暗的犀利程度而言,现代很少有作家能够与张恨水比肩。个中原因何在?除了张恨水个人的观察与才分之外,与通俗文学的文体特点、文学传统有怎样的关系;新文学在发展进程中与通俗文学是如何对峙、冲突、互动、交汇的,等等,都有待于文学史研究加以考察。论及30年代,几十年间都认为左翼文学是主潮,这种观点几乎成为地球围绕太阳转一样毋须今人论证的常识。直到现在,不少文学史仍然通行这种观点。但是,一旦回到30年代历史现场,就会发现未必如此。诚然,当时左翼文学确实十分活跃,有左联,有鲁迅、郭沫若、茅盾、洪深、田汉、台静农、丁玲、王任叔、白薇等知名作家,有《北斗》《文学月报》等刊物,有《子夜》等影响广泛的作品,左翼文学在社会解放题材的幅度与深度及文学大众化等方面,做出了积极的努力与显著的贡献;并且一些非左翼作家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左翼思潮的影响,带有左翼色彩的作品受到青年知识分子的欢迎。左翼文学当时处于地下或半地下状态,为了争取自身的生存权利,也缘于其政治背景的需要,不能不大造声势,若论声势,左翼确实相当可观。但是,确认一个历史时期的文学主潮,主要凭借的不应是声势,而应是文学观念与文学创作的建树及其影响。30年代,左翼之外,民主主义思潮与自由主义思潮,无论是作家阵容与地域覆盖面,还是理论建树与创作成就,都不比左翼思潮逊色。从刊物来看,《新月》《现代》《论语》《文学季刊》《文季月刊》《大公报·文艺》等,虽然其中也发表左翼作家作品,但总体来看,仍属于非左翼刊物;从代表作家来看,小说方面有郁达夫(加入左联不久,即自行退出)、叶圣陶、许地山、张恨水、巴金、老舍、李劼人、废名、沈从文、师陀、萧乾、施蛰存、穆时英等,戏剧方面有曹禺、李健吾等,诗歌方面有徐志摩、闻一多、冯至、孙大雨、饶孟侃、陈梦家、朱湘、方玮德、戴望舒(“政治上左翼,文艺上自由主义”)、卞之琳等,散文方面有周作人、林语堂、何其芳、李广田、缪崇群、陆蠡等,理论方面有梁实秋、朱光潜、梁宗岱等,其阵容、成就及影响,无疑要超过左翼。 除了上述文学思潮之外,民族主义文学也值得充分注意。鸦片战争以来,民族话语就已经成为文学的重要题材。1928年五三济南惨案、六四皇姑屯事件(张作霖被炸)之后,民族话语愈加突出,遂有“民族主义文学”运动。1931年九一八事变,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紧接着的长城抗战,华北危机,逐渐把民族话语推向高潮,这样,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才迅疾掀起了抗战文学的高潮。全面抗战爆发之前的“民族主义文学”运动,既有与左翼对立的一面,也有适应社会发展形势的一面,况且,民族主义文学并非只有“运动”一种,左翼与非左翼作家,包括通俗作家,在这方面均有贡献。这样看来,30年代文学主潮并不是单一色调的,而是多种色调的复合,也就是说,左翼文学与自由主义文学、民主主义文学、民族主义文学同时并存,各有所需,各有所长,相互碰撞,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了30年代文学主潮。如同自然界同一环境下具有物种多样性一样,现代文学同样拥有丰富的文学形态,新与旧,雅与俗,激进与守成,市民文学与乡土文学,左翼与自由主义、民主主义、民族主义,文人文学与民间文学,左翼文学的正统与另类,延安文学的正统与另类,创作与翻译,大陆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等,正是这些矛盾冲突、相互依存的文学形态,构成了现代文学的生态系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