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辉小说更多地承继了鲁迅小说思想的精髓。那种强烈的孤独意识和悲剧意味,那种对于人物情感世界的撕裂和内心世界的勘探,那种直面现实的勇气和反抗绝望的执念,都有着鲁迅式的坚硬品质,将人一次次推入思考的深渊。 朱辉的小说往往带有很强的象征意味。《暗红与枯白》《红口白牙》《加里曼丹》等等皆如此。短篇小说《七层宝塔》(《钟山》2017年第4期)延续了这一风格。“塔”是印度梵语的译音,本义是坟墓,是古代印度高僧圆寂后用来埋放骨灰的地方。汉代,随着佛教传入中国,宝塔成为重要的有着特定形式和美学风格的传统建筑形式。从表面上看,小说借宝塔的倒掉,暗喻了乡土文明的式微和消亡,以及现代社会精神信仰的沦丧和塌方,但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理解这篇小说,虽然正确无误,其所蕴含的丰富性则失去了光彩。 好的小说,不仅引发读者的心灵共鸣,而且诱发思想的触类旁通。读朱辉的《七层宝塔》,让我不期然地想到了鲁迅的杂文《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那句非常有名的“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就出自此文。鲁迅借雷峰塔的倒掉,无情地指出了人们精神上的病象:固执守旧,自私自利。有病自然要医治,药方便是“破坏”,所谓“不破不立”,但作者也认识到,“无破坏即无新建设,大致是的;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破坏”有“寇盗式破坏者”、“奴才式的破坏者”和“革新的破坏者”三种,我们需要的是“革新的破坏者”,“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 在小说《七层宝塔》中,阿虎就是一个“破坏者”。毒死唐老爹家养的鸡,把自家当仓库摆放炮仗和焰火,盗掘宝塔,阿虎的确是有些虎头虎脑,蛮不讲理,毫无畏惧,甚至是大逆不道了。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十足的“坏人”,在唐老爹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朱辉《红口白牙》中遭遇的严重生活危机和精神困境,在《七层宝塔》中得到了更深沉的渲染。在阿虎身上,体现出了鲁迅所说的盗寇的、奴才的和革新的三种“破坏者”的混杂面向。黄发有说:“朱辉的小说追求一种模糊美学,他的作品的情节设置和语言风格都力图挖掘事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将一个人物彼此冲突的面向展示出来。”因此,给阿虎这个形象贴上一个色彩鲜明的标签予以定位是很难的,他更像是乡土和城市文明交融下的一个“怪胎”。初读感觉有些令人讨厌,再看却也流露着可爱,他的冷漠和无畏是市场经济时代的特定产物,但他的温情和善良却依然是传统文化和乡土世界滋养出的理想之光。 很多研究者认为,朱辉的小说有汪曾祺小说的神韵,并将其看作是一个温情的人道主义作家。对此,我十分认可。但以我个人之见,朱辉小说更多地承继了鲁迅小说思想的精髓。那种强烈的孤独意识和悲剧意味,那种对于人物情感世界的撕裂和内心世界的勘探,那种直面现实的勇气和反抗绝望的执念,都有着鲁迅式的坚硬品质,将人一次次推入思考的深渊。具体到《七层宝塔》来说,如果再联系鲁迅的小说,我觉得,朱辉笔下的“阿虎”与“阿Q”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两个人物当然有着天壤之别的艺术气质和时代意义,但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特性也存在一定的内在渗透和相互映射。从故事背景来看,一个是发生在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社会动荡之际,一个发生在城乡转型中国社会变化之时。两人本质上都是农民出身,都没有固定的职业;不同的是,一个从不正视现实,是一个失败者;一个一切从实用主义出发,快速适应着新的时代,是一定意义上的“成功者”。从人物塑造来看,阿Q自尊自大,既油滑狡黠,又质朴愚蠢,一套精神胜利法直接透视了国人的灵魂世界,阿虎无畏无惧,既自私自利,又善良上进,对于传统的漠视映射了当下人们的精神困境。当年的阿Q,为生计进了城,走上了“革命者”的道路;今天的阿虎,离开土地,为生计干起了鸡飞狗跳的营生,踏上了“破坏者”的征程。两相对比,实在令人莞尔。从小说叙事来看,鲁迅始终是冷眼旁观的,他对于阿Q精神世界的探测是含泪的苦笑,阿Q的死亡是一场必然的人性葬礼,但这死亡也是无意义的,因为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最大的遗憾竟是:“他们白跟一趟了。”朱辉却终是菩萨心肠,阿虎的种种不敬和不堪在他的笔下不过是轻轻摇曳的人性短板,他从不忍心给他的人物致命一击,相反,往往于峰回路转中打捞生命的光华,于是,在唐老爹生命垂危之际,阿虎的形象一下被丰富了起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