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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协状元》编剧时代新证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一、问题的提出及其意义
    《张协状元》为《永乐大典》保存下来的三个南戏剧本之一,曲白最为完整,目前国内学界公认此为宋代戏文惟一存世的样本。《张》剧确实早于现存的所有南戏剧本,如《小孙屠》、《错立身》以及“荆刘拜杀”四大南戏等,但究竟早到什么时候,是否宋人编剧,其实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关于《张》剧的编剧时代,已有北宋、南宋初(宣和南渡之际)、南宋中后期和元代中期等四说,但都缺乏充分的直接证据,属于猜测意见。持北宋说者认为“剧中提及了那么多北宋的历史人物、名物制度及引用了北宋人作品中的成句,显然,作者是北宋人”[1]。南宋初与中后期说的思路与北宋说大体相同。钱南扬力主《张协状元》“是戏文初期的作品”[2],这个“初期”特指“宣和之后,南渡之际”,以与“戏文的发生,远在宣和之前”相区别。这类说法显然不妥,因为作品中的时代标志,只可说明它不早于此时,而不能证明它产生于此时。它完全可能产生于其后,甚至可能后到几十或几百年。主南宋中后期说者近年曾有人提出一个实证,即《张》剧第二三出“村南村北梧桐角,山后山前白菜花”两句念白出自南宋中叶人曹豳的一首诗[3],但由于是一条孤证,可以做多种解释,如主北宋说者就认为,剧白与曹诗“不存在引用与被引用的关系”,可能分别摹写浙东风俗景物,也可能同出前人成句。故南宋中后期说也未能取得有力证明。
    最早论及《张》剧编写年代并主张元代说的,是日本著名中国戏曲史家青木正儿。他虽然坦率承认《张》剧“著作年代之文献及佐证无一可得”,但还是凭直觉推测“此戏文之作,恐已为元代以下之事”[4]。上世纪50年代末,周贻白接受青木意见,考证解释了障碍元代说的一个疑问,即编写《张》剧的“九山书会”并非南宋独有,“当为元代组织”[5]。“九山书会”容易使人联想到南戏的故乡温州。近年又有韩国学者梁会锡发表《〈张协状元〉写定于元代中期以后》一文,全面搜集旁证材料,力辩《张》剧非宋人之作。比较有启发性的是,他发现《张》剧与元曲存在诸多共有现象:一是其中所用的【粉蝶儿】、【迎仙客】、【醉太平】等36个牌子与北曲同名;二是18支曲子韵脚字同于北曲的“入派三声”;三是剧中引用的五十多条俗语谚语皆为宋元时代通用语,并非宋代独用。“共有”本来就不能证明《张》剧晚于元曲,再加上他的工作粗疏,把南北曲“共祖”的大量旧曲调混入“共有”,如上举三牌原为唐宋词入曲,故遭到国内南戏学者的逐条反驳[6]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直接牵涉到中国戏曲史上的两桩疑案:一是中国古代戏剧究竟何时成熟;二是南北曲互相交叉,究竟孰为源孰为流。第一个疑案由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提出。他虽然未能看到后来发现的南戏《张协状元》,但通过全面清理考察宋金“古剧”文献材料,已大胆推断宋代戏文“或反古于元杂剧”“,虽谓真正之戏剧,起于宋代,无不可也。然宋金演剧之结构,虽略如上,而其本则无一存。故当日已有代言体之戏曲否,已不可知。而论真正之戏剧,不能不从元杂剧始也”[7]。王氏所说“真正之戏剧”或“真戏曲”,即后来戏曲史论家所说的“成熟戏剧”。王氏确认元杂剧为中国戏剧发展史上标志成熟的里程碑,是秉持着只有实物方为信史的近代科学学术理念。这个理念之所以先进,是因为不但能够证实,而且可以证伪,预留了无论何时发现宋代实物证据,结论将随之改变的余地。现在既有宋代南戏成熟的标本《张协状元》出世,中国戏曲史自然要重新改写。
    第二个疑案现在由我们提出。南北曲曲牌存在大量交叉现象,其中除去二者“共祖”的唐宋词牌、诸宫调牌等古曲,我们发现在《张》剧中至少有二十多个南北曲同名的原生曲牌[8]。明代学者多据此认为北曲早于南曲,南曲为北曲之变。现代学者均对明人之说不屑一顾,一般笼统地认为南北原生曲牌分别出自南北地方俗曲,各有其渊源。这就遮蔽了南北大量同名本生曲起源的难题。《张协状元》如被认定为早于元曲的南宋作品,其中所用【山坡羊】、【叨叨令】、【红绣鞋】等,历来被认为北曲原生的众多曲调,就只能认作出自南曲。这样,南曲为北曲的源头,就将是一个不得不直接面对的事实。
    下面我们采用内证法,通过《张》剧所用一些曲牌的时间信息,对上述编剧年代各说进行检核校正,并利用近年出土文物上的元曲本生曲样本,对剧本所用的元曲作出确认,从而对《张》剧的编写年代进行一次实证性的科学探讨。
    二、《张协状元》剧中的南宋曲牌
    1.第16出用【大影戏】一调,应是采自影戏。影戏一般称皮影戏,起源于北宋,最初用白纸雕刻为人,后改用羊皮而彩绘。吴自牧《梦粱录·百戏伎艺》:“更有弄影戏者,元(原)汴京初以素纸雕簇(镟),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形,用以彩色妆饰,不致损坏。杭城有贾四郎、王升、王闰卿等,熟于摆布,立讲无差。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参半,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盖亦寓褒贬于其间耳。”[9]“大影戏”为南宋产物,由真人代替并模拟影人表演。周密《武林旧事·元夕》:“或戏于小楼,以人为大影戏。”[10]这必须在皮影戏高度发达、其人气与票房价值超越真人演剧之后方有可能。
    《武林旧事》应晚于吴自牧书。据周密自序感慨兴亡及“余亦老矣”等提示语看,成书应在宋亡之后。该书卷六载“诸色伎艺人”,于“影戏”一项所列艺人有王升与王润卿,与吴自牧书所记相同。周、吴二书记载同时影戏状况而周书多出的“大影戏”,或是吴书作时尚未产生,或是当时已有而影响不大,而为后出周书所补叙。无论哪种情况,“大影戏”之兴应在南宋晚期。《张》剧既采用此调,表明编剧时间应在南宋之末,而不大可能早过南宋中期。
    2.第8出有【复襄阳】2支,不见于后来南戏存本。根据曲名,应当出自南宋军队收复襄阳战役的一支凯歌,除此似难有其他解释。查南宋历史上襄阳战事,宋金长期对峙,襄阳一直未沦入金人之手,仅有一次短期小变。南宋绍兴三年(1133)十月,因缺粮,宋镇抚使李横弃襄阳,伪齐之将李成乘隙而入据之。第二年五月,岳飞由湖北渡江挺进中原,李成闻风而逃,岳飞不战而收复[11]。从此襄阳重镇一直为南宋军队控制,直到宋末理宗端平三年(1236)三月,蒙古军南下,南宋守城部队的南北两军,因为内讧而发生兵变,“北军主将王旻、李伯渊焚城郭仓库,相继降北(元)。时城中官民兵四万七千有奇,其财粟三十万,军器二十四库皆亡,金银盐钞不与焉”[12]。毫无疑问,襄阳之变致使南宋在政治、军事及经济上损失惨重。三年之后,南宋名将孟珙于嘉熙三年(1239)三月率兵苦战,方收复襄阳。孟珙奏称:“襄、樊为朝廷根本,今百战得之,当加护理,非甲兵十万不足守。”[13]襄阳易手,同样对蒙元方面打击沉重。蒙元大臣“刘整言于蒙古主曰:‘襄阳吾故物,由弃弗戍,使宋得窃,筑为疆藩。若复襄阳,浮汉入江,则宋可平也。’”[14]比较而言,宋金攻守一直在长江下游与淮河地区来回“拉锯”,而蒙元攻宋则从长江中上游发动,故扼守江汉重镇襄阳成为宋元拼死争夺的军事要点。因而孟珙复襄阳对南北朝野的震动远比岳飞复襄阳要大得多,故【复襄阳】一调由此所出的可能性最大。据此推断,《张》剧的编写当在宋末元初,南宋中期说可以排除。退一步说,即使【复襄阳】一调出自岳飞复襄阳,也可排除北宋与南宋初两说。
    3.第14与20两出都同时用【赚】及【尾声】,其余51出则皆无【尾声】。可见早期戏文不用【尾声】,【尾声】及【赚】同出自唱赚,而唱赚则是南宋的特有产物。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唱赚在京师日,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者为缠达。中兴后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又有四片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筛扬处是也,遂撰为赚。赚者,误赚之义也,令人正堪美听,不觉已至尾声,是不宜为片序也。”[15]吴自牧《梦粱录》卷二○《伎乐》所记略同,仅“中兴后”作“绍兴间”。张五牛兼综北宋的缠令与缠达两种曲体而创造出唱赚,“赚”的名称当然也是他造的,北宋并无此称。他“遂撰为赚”的时间在宋高宗绍兴年间(1131—1163)。“中兴”是当时人的常用语,特指高宗逃亡政府定都杭州(绍兴八年,1138)之后,组织岳飞、韩世忠等抗金名将反攻中原,并步步取得胜利的一段历史时期。《梦粱录》卷二○《小说讲经史》载有“《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的节目,显然就是以上述历史人物与故事为内容的。南宋“中兴”的下限应以岳飞被害、韩世忠同时被夺兵权(绍兴十一年,1141)之后,南北议和,高宗对金称臣,甘愿偏安为止。所谓“中兴后”与“绍兴间”大体一致,并无矛盾。这就可以排除《张》剧编写于北宋与南宋初两说。
    元初陈元靓《事林广记》续集卷七载有杭州唱赚行会组织遏云社的《要诀》与《致语》,并有一套赚词,应当也是该社的节目。《张》剧除去【赚】与【尾声】之外,尚有【缕缕金】、【紫苏丸】、【越恁好】三牌见于《事林广记》。如果其中有宋末元初新生的曲牌,那就连南宋中期说也可排除。
    4.第10、25两出各用【出队子】、【神仗儿】二牌。此二牌见于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直接流入元曲,应是诸宫调在北地发展过程中所吸附的新生俗曲。后世南曲谱均不列入,说明不是南曲。《张》剧开首所唱南诸宫调一套,自成体系,与北诸宫调全然不同,自然无此牌调。《张》剧中【出队子】、【神仗儿】二牌即非出自元曲,也与元曲“共祖”于北诸宫调。关于董解元在北曲中的地位及其生活时代,元曲作家及文献学家钟嗣成列之为元曲第一人:“大金章宗时人,以其创始,故列诸首。”[16]金章宗朝(1190—1209)相当于宋宁宗时,已属南宋后期。由此推断《张》剧早于南宋中期的可能性较小。
    5.第42出有【马鞍儿】3支。关汉卿《望江亭》第3折【越调】套后由李梢等次要人物附唱【马鞍儿】一支,并由剧中人物之口说明“这厮们扮南戏那”[17]。关氏晚年在蒙元灭宋统一全国之后,曾有南方杭州之游,有其所作散套【南吕一枝花】《杭州景》“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可证。《望江亭》杂剧中【马鞍儿】一调应当是关氏这次南游从杭州南戏中取回。比较两剧【马鞍儿】曲文:
    (关作)想着想着跌脚儿跳,想着想着我难熬,酩子里愁肠酩子里焦。又不敢着旁人知道,则把他这好香烧,好香烧。咒的他热肉儿跳。
    (《张》剧之一)唱彻阳关斟别酒,这一景最清佳。夹岸见这山叠翠,尽间簇山花野花。听得叮咛祝咐,小心伏侍恩家。都乘轿儿先去,俺待跨马,匆匆去也。
    两曲词格同出南戏而俗雅判然,后世曲谱家乃至误认为“绝不相同”、“迥不相侔”的两调,强划前者为【马鞍子】,后者为【马鞍儿】[18]。其实关作所用更接近南曲“里巷歌谣”的原始词格,而《张》剧所用则为诗词化了的变格。明代曲选《词林摘艳》卷一录有“雁儿雁儿只在天边厢叫”等4首【马鞍儿】,与关剧所用词格正同,保留的应当是民间曲原始词格的化石。其中2首“见他见他在床前跪”、“桂英桂英说来的誓”,拟写王魁负桂英事,或者就是南戏创始之作《王魁》的遗曲。从曲牌体词格由俗趋雅的“变体”规律看,作为南戏样本的《张》剧与北曲关剧同用南戏之曲格,前者反而不如后者素朴原始,最自然的解释应当是前者晚于后者,而不是什么“戏文初期的产品”。
    三、《张协状元》剧中的元代北曲
    南戏研究专家钱南扬说:“一般戏文也运用北曲,而《张协》是个例外,大概时代较早,其时北曲还未流传到南方,故通本没有一支北曲。”[19]因此他把《张》剧中的【山坡羊】与南方土产的【鹅鸭满渡船】等同,划入“都应是村坊小曲”一类。当代学者多从其说,认定“剧中全部用的是南曲,尚未受到宋亡后北剧流入南方的影响”[20]。以上所说如果指南戏中常见的模唱北曲则是对的,但连《张》剧中的南化北曲也加以否定则不合乎事实。
    1.北曲正宫有【叨叨令】一调,使用频率极高,定格全在结句之前要用“……也么哥,……也么哥”两个重叠句,几无例外,所以称其名者,正如王力所论:“此曲名符其实,真有叨叨的意味。”[21]《张》剧第3出也用2支【叨叨令】,而全然失落这一原始性的标志句型,当然不再有“叨叨的意味”,这只能解释为元曲南化所致。如果强说南曲【叨叨令】原不“叨叨”,传入元曲后才当真“叨叨”起来,恐与命名理据大悖。另外,此种【叨叨令】仅《张》剧中一用,后来南戏剧本不见,明代南曲曲谱著作也无著录,可见南戏作家与研究家均不承认此调为南曲。
    2.《张》剧第43出有一“带过曲”———【锦缠道过绿襕踢】,因为曲牌前后分题,故此前学者未能认出。遍查宋元南戏存世剧本,再未见有此用例。而带过曲在北曲中却是普遍现象,散曲与杂剧皆有。将2支或3支小令用“带”、“过”或“兼”联结为一篇,任二北据此称之为“带过曲”,指出“:带过曲本来仅北曲小令中有之,后来南曲内与南北合套内亦偶尔仿用。”[22]冀南出土的磁窑瓷枕有一方上书两首【快活三朝天子】的带过曲,一在正面,一在侧面。其中一首也是曲牌前后分题[23]。由此可断,带过曲这一独特曲体,在北方都普及到民间去了。与其强说《张》剧的一个孤例生出北曲大面积的“带过曲”,勿宁认为《张》剧模仿北曲的可能性更大,也更为可信。
    3.第21出有【斗黑麻】一牌,27出又作【斗虼麻】,其实就是北曲的【斗蝦蟆】,亦作【斗虾蟆】。北方凡蛙类统称“蛤蟆”,是一个十分流行的俗语词,自唐以来如此。《旧唐书·黄巢传》:唐末农民起义时河南、山东“先有谣言云:‘金色蝦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广东南越王博物馆藏有一方金元时代磁州窑系的瓷枕,上书一联:“蝦蛹水上真书‘出’,蛐蟮尼(泥)中草写‘之’。”闽浙等南方方言一般叫“蛤子”、“青蛙”、“田鸡”“、水鸡”、“土鸭”等,不说或少说“蛤蟆”这个词。清厉荃《事物异名录》引宋人寇宗奭《本草衍义》:“青蛙,南人呼为蛤子。”[24]宋苏颂《图经本草》云:“黑色者南人呼为蛤子,食之至美,即今所谓之蛤,亦名水鸡是也。闽、蜀、浙东人以为珍馔。”[25]而《张》剧作者正是少说或不说“蛤蟆”的浙东人,把《张》剧中的【斗黑麻】、【斗虼麻】看作北曲【斗蛤蟆】的南人拟音,要比相反的解释不仅合乎事理,且也合乎音理[26]。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酒楼》有“虼麻眼”之记。可见《张》剧以南音拟北语的书写习惯亦非个体偶然行为,而有一定的社会约定性。
    4.第16与53出各有【红绣鞋】一牌。北曲中同名牌又名【朱履曲】,入中吕宫,最早且最喜用此牌者似为关汉卿,统计其现存杂剧18本共用8次,其中《玉镜台》与《鲁斋郎》二剧之中吕套竟各间用二次。后世曲谱学家订其句字为“6,6,7,3,3,5”格。《张》剧53出曲文为“净作李大婆上唱”:
    状元与婆婆施礼,(合)不易。(生)婆婆忘了你容仪,(合)谁氏。(净)李大公那婆婆随娘子去。弃了儿女,施粉珠,来到此处如何不认得。
    试拿掉南曲合唱的评论性二字句“不易”、“谁氏”,再剔出各句衬字“与”、“了”、“李”、“那”、“子”、“来到此处”等,则与北曲之格相同,显然存在模仿关系。但究系南为北之增,还是北为南之简?似难遽断。冀南出土有一金元时期的磁窑瓷枕,藏于邯郸市博物馆,上题:
    韩信功劳十大,朱阁(应为诸葛)亮位治三台,百年都向土中埋。邵平瓜盈亩种,渊明菊夹篱开,闻安乐归去来。红绣鞋
    书写者既然能写出“朱阁亮”的白字,恰与磁州窑器物的民间日用性质相合,而且表明所据应是听觉文本而非视觉文本,更进一步可见这是一支流行性很强的市井民间曲。以此推断《张》剧【红绣鞋】出自北曲的概率应高于相反的揣测。
    5.第30出用2支【山坡里羊】,50出又用1支【山坡羊】,元代南北曲共有此牌。南北究竟有无亲缘关系?如果说有关联,那么源出南曲还是北曲,是一调还是二调?后世曲谱学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南北【山坡羊】同牌同源是能够证明的[29],现在借助近年我们所搜集磁州窑器物上的金元词曲进行讨论。目前出土的【山坡羊】曲作计有三首,分别书写在两枕一瓶之上。其中“晨鸡初报”与“风波实怕”两首同见于元人选元曲的《乐府新声》,是元曲前期作家陈草庵的作品[29]。另一【山坡羊】“有金有玉”瓷枕为私人所藏[30],书写和曲作风格与前二首类同,应为同时期之物,或者就是陈草庵的佚作。与典籍中的传世曲作比较,这三个瓷器文本未经众手传抄编刻,较多地保持了元曲的原始面貌,故可作为考证的根据。
    用上述文物与曲学文献相参,首先可以澄清历来有关曲名的纷乱之说。元末周德清《中原音韵》列北曲牌335调,于中吕宫下【苏武持节】一牌,自注“即【山坡里羊】”。而同书《作词十法》“末句”和“定格”两处则作【山坡羊】。从出土的陈草庵与无名氏的作品样本看,均题【山坡里羊】,与元人选元曲的《乐府新声》本一致,可证此名最为原始。【山坡羊】和【苏武持节】后出,应是文人作家接手民间文学之后,追求文字精炼或文雅所致。“里”字在这里只是口语化的衬字,有无都不改变意义,故可省简。如陈草庵“晨鸡初报”一首中第三句,出土文本作“那一个不在红尘里闹”,《乐府新声》本则改作“那个不去红尘闹”,“里”字删去。至于改名【苏武持节】,应是更后之事。汉代苏武牧羊故事自然与【山坡里羊】没有直接关系,但此事发生于北地,体味元人易此雅名的心理,似乎无意间透露出【山坡里羊】原为一支北方牧歌的信息。这里特别指出,《张》剧所用3支,2支题【山坡里羊】,一支题【山坡羊】,两个名字都有,表明它的年代不太可能早于陈草庵。地下文物显示,陈草庵时代所作都题作【山坡里羊】,尚未出现【山坡羊】的简名。
    【山坡羊】源出北曲,还有其他方面的参证。北曲中除【山坡羊】之外,还有【牧羊关】的牌子,并有不少与羊相关的写实名作。如关汉卿《窦娥冤》的“戏眼”羊肚汤,曾瑞的名套《羊诉冤》等,而宋元南曲中却罕有这类内容。明代南曲中有一个【羊头靴】的牌子,实为北曲【红绣鞋】传入南曲后的一个别名[31]。文学内容最终还是生活之反映,北方重游牧,多羊,北人喜吃羊肉,南方主要为水田农耕,少羊,基本不吃或少吃羊肉,这一生活习俗差异至今犹存。羊肉味膻,长食者体味极重,故南北分裂特别是宋金对峙时,南人经常以“腥膻”、“腥骚”蔑称金元北人。如张孝祥【六州歌头】“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与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等,皆为抗金名作。与南人饮食口味相反,北人则以羊肉为美味。由此推断,【山坡羊】原本应是一首北地牧歌,始名为【山坡里羊】。在关汉卿时代进入文人创作的视野,于是有【山坡羊】之简名,【苏武持节】则为雅名。最早采用此调入杂剧的是关氏同时人杨显之,见其《潇湘夜雨》三折,较早用于散曲的应是陈草庵,亦与关同时。《张》剧所用此调,应由北曲传入,是北曲南化的一个变体,表明编剧时代不早于关、杨、陈等前期元曲家。
    四、结论
    第一,《张》剧的编写年代不早于元初,应在关汉卿等早期元杂剧家之后。【大影戏】等南宋以降所产生的若干曲牌表明,《张》剧不可能如一些专家所想象的编写于南宋初期之前。而【叨叨令】、【斗蛤蟆】、【山坡羊】、【红绣鞋】以及“带过曲”等元曲本生曲的南化现象,则进一步证明剧本必是编写于“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向风”[32]之后。元初北曲专家论“歌之所忌”曰:“南人不曲,北人不歌。”[33]这条禁令反映的是宋金与宋元南北对峙时代,南北曲互相隔绝、各自为统的乐坛现实。及至蒙元灭宋统一,南北曲的隔绝状态自然打破,呈现为互相交流之势。元代中期之后沈和创“南北和腔”,南曲家克隆复制北曲已成风气,这就是我们在《小孙屠》、《错立身》等南戏剧本中所常见的北曲南唱的情形。从“南人不曲,北人不歌”到北曲南唱,其间还应有一个“北曲南化”的阶段,即在保留北曲某些特征元素的同时,同化其音乐及格律,使之南曲化。《张》剧中的北曲正是这类南化北曲。据此推断,《张》剧的编写时间可确定在元代初期,即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划定元剧为三期的“一统时代”。
    确定中国戏曲的成熟标志应当回归王国维的结论,即元杂剧方是“真正之戏剧”。任何企图提前的主观冲动,目前仍无剧本实证,只能算是一种大胆猜测。
    第二,《张》剧的编写地点应是杭州而不是南戏故乡温州。南戏创始之初,仅限于温州一地,是个地方小剧种,故有“温州杂剧”或“永嘉杂剧”之名。当时所用曲调已知为“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34],而《张》剧所用曲调却远远超越了地方小戏的界限。仅上述认定的所用曲调已扩展到唱赚、影戏、诸宫调乃至元曲等各类曲种,而这些都是南宋以降杭州勾栏中流行的曲艺品类。据此推断,《张》剧极可能编演于杭州而非南戏故乡温州。这个推论尚须补证。《张》剧语言不但有大量梁会锡所指出的宋元通用语及中原音韵的“入派三声”现象,而且还有不少北方方言。仅举三例:其一,第2出净白“明朝请过李巡来”。李巡即李巡官。陆游说“:今北人谓卜相之士为巡官。”[35]其二,第50出“苦不肯秋採”,秋採就是理睬,秋的本字即“瞅”。王骥德注《西厢记》谓:“北人谓怒目相视为瞅。”[36]大错。钱南扬解为“理会”,也不确切。今天北方仍有“瞅一眼”“、理睬”“、不理睬”等常用语。其三,第48出“关西老将”谭节使自称“洒”、“洒家”。章太炎《新方言》谓:“明时北方人自称洒家。洒即余也。”[37]《水浒传》中鲁智深、杨志也是如此自称。《水浒传》产于杭州勾栏中,鲁、杨二人虽为艺术人物,但都是陕西人,可见宋元时杭州艺人以自称“洒家”为关西人的身份标志。《张》剧此点认识与《水浒传》正同。章太炎认定为北语是对的,但作为杭州人的他并未真正理解这个词的实际含义。其实“洒”即“咱”的南人拟音字,北方方言至今犹称“咱”,只是今读“zan”音,宋元时则读“za”(《中原音韵》入“家麻”部可证)。“咱”即是“自”“,洒家”即“自家”,就是“自己”的同音词。“家”、“己”古读“ge”,明代才变为今音。北京、河北方言今日仍有“自各”或“自己各”之读,前者保留的就是古音,后者保留的则是音变时期新旧两读的杂合。《张》剧用北方方言,与《水浒传》说话艺人动机相同,是因为南渡北人大批聚居杭州,杭州吴语北化,为迎合首都观众口味而然。如果是给温州人写戏,则根本无用北方方语的必要。
    第三,《张》剧及后来南戏与元曲共有的本生曲牌,从发生学意义上说源于北曲,晚于北曲,而不是相反,但这个问题不可一概而论,必须具体曲牌具体分析。如《张》剧与元曲同有【四换头】一牌,据曲律家研究,元曲之【四换头】“句法与平仄与【四边静】全同”[38],实为【四边静】之别名或误称。顾名思义,“换头”特指多段制重复格歌词起句的格律变化。既名“四换头”,起码得有四片,北曲【四边静】却是单片,名实不符。而《张》剧之【四换头】却是四片制,表明此牌南曲较为原始,但这并不妨碍以上南北共有本生曲调源于北曲的基本判断。根据我们调查,最早用【四换头】称【四边静】的是元末曲家张可久,这些都是发生于南北曲合流之后的交叉现象,与初始源头的讨论不可混为一谈。
    注释:
    [1]俞为民:《宋元南戏考论续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28页。
    [2]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前言》,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页。
    [3][20]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75页。
    [4]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上册,王古鲁译,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92页。
    [5]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145页。
    [6]参见胡雪冈《对〈张协状元写定于元代中期以后〉一文的商榷》,载《艺术百家》2003年第2期。
    [7]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第68、69、117页。
    [8]原生曲牌指不见于前代唐宋词、诸宫调等古曲,而只见于南北曲的牌子,即南北曲的本生曲调。我们根据周德清《中原音韵·乐府三百三十五章》及陶宗仪《辍耕录》所记杂剧曲牌等文献统计,《张》剧中有20调与元曲“共有”:【叨叨令】、【五供养】、【新水令】、【红衫儿】、【四换头】、【沈醉东风】、【步步娇】、【红绣鞋】、【红衲袄】、【山坡羊】、【川拨棹】、【红芍药】、【绵搭絮】、【斗黑麻】(即元曲的【斗蛤蟆】)、【麻郎】(元曲作【麻郎儿】)、【秋江送别】(元曲作【秋江送】)、【江儿水】(元曲作【清江引】)、【太子游四门】(元曲省作【游四门】)、【林里鸡】(元曲作【林里鸡近】)、【带过曲】(“带过曲”是一种曲体而非一个曲牌,因在《张》剧中仅用一次,本文按一调统计。)
    [9][10][15]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外四种),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305页,第344页,第85页。
    [11][13]张习孔、田珏主编《中国历史大事记》第三卷,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41、443页,第640页。
    [12]脱脱:《宋史·理宗本纪》,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810页。
    [14]玄烨:《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四库全书》第3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73年影印版,第447页。
    [16]钟嗣成:《录鬼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03页。
    [17]王骥德:《古杂剧》第一册,《古本戏曲丛刊》四集之二,商务印书馆1958年影印版,第15页。
    [18]吴梅:《南北词简谱》,《吴梅全集》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27页。
    [19]钱南扬:《戏文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09页。
    [21]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781页。
    [22]任二北:《散曲概论》一,《散曲丛刊》第十四种,中华书局1930年版,第18页。
    [23]参见王兴编著《磁州窑诗词》,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9页。
    [24]厉荃:《事物异名录》,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571页。
    [25]苏颂著,胡乃长、王致谱辑注《图经本草》,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447—448页。
    [26]“黑”字吴语为入声,读如“he”之促音,《中原音韵》则派入齐微部上声,读如“hei”;“蝦”(或简写作“虾”),《中原音韵》入家麻部阴平声。二者仅同声母,而韵母与字调均异,不合通假原理。但在河北、山东等更广大的北地方言中“蛤蟆”读如“he ma”,至今而然。是知《张》剧“黑麻”依南音读如“he ma”,为山东、河北某地方音之拟写。此有《张》剧内证,第21出王德用“名号黑王”,又多写做“赫王”,表明作者读“黑”正作“赫he”音。“虼”字原也是入声,金元时北方派入去声,读如“ge”。无名氏《盆儿鬼》三折有“虼蚤”(即跳蚤)语,关汉卿《救风尘》一折有“虼蜋皮”(屎克螂皮)语。“虼麻”与“黑麻”为一声之转,也是北语“蛤蟆”的音近相假。
    [27]一般说南北曲字调除了有无入声的区别,平上去三个声类基本相同,故明代传奇家多主张用中州韵。
    [28]参见拙文《【山坡羊】曲调源流述考》,载《文学遗产》2010年第2期。
    [29]参见拙文《冀南出土磁窑器物上的金元词曲》,载《文艺研究》2004年第1期。
    [30]图片与校读文字详见邯郸市博物馆、磁县博物馆合编《磁州窑古瓷》,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90页。
    [31]明蒋孝《旧编南九宫谱》附《十三调南曲音节谱》之【双调羊头靴】注:“即红绣鞋”,王秋桂主编《戏曲善本丛刊》本,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影印版,第61页。
    [32][34]徐渭:《南词叙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39页。
    [33]燕南芝庵:《唱论》,《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61页。
    [35]陆游:《老学庵笔记》,《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468页。
    [36]转引自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第206页。
    [37]章太炎:《新方言·附领外三洲语》,文学会社辛亥(1911)五月版,第22页。
    [38]郑骞:《北曲新谱》,台湾艺文印书馆1973年版,第151页。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元曲研究所)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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