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结构与思想 罗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艺术史系教授,英译者之一):我并没有专门研究过子弹库帛书,但我对李零这几十年甚至半辈子以上的时间,对子弹库帛书花的大工夫,还是比较熟悉。我非常佩服他的工作。 我其实也在很小的规模上参与过这个工作。去年,我把李零大作的第一部,翻译成了英语,现在期待着英语的版本能够早日出版。出版后,我希望全世界的学术界能够逐渐明白子弹库帛书的重要性,而且能够重视它对于中国文化和考古的重大价值。我现在一直在想,子弹库帛书在美国藏了70多年,在美国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美国的观众也几乎没有看到过它,而且美国学术界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懂得、更不要说处理这方面的材料。 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表达一下希望,希望子弹库帛书能够尽早回到中国。最好,美方现在的所有者能够送给中国,不要卖给中国。文物不是能用钱买卖的。 夏德安(Donald Harper,美国芝加哥大学东亚系教授,英译者之一):《子弹库帛书》的出版,是一个在学术界、在中美两国文化交流上都极为重要的事件。 我第一次接触楚帛书是在2007年。2011年经来国龙教授牵线,与柯强的家人取得联系。2012年,柯强孙女将所有的文件捐献给芝加哥图书馆。直到2014年,还一直有关于子弹库帛书的新资料出现。从2014年到现在,则没有更多的新资料出现。 苏芳淑(Jenny F. So,香港中文大学艺术史系教授,楚帛书残片揭剥工作推动者之一):我感到后悔的是,2001年,我离开了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此后就没能继续支持和促进李零的研究。希望技术继续进步,让李零,也让我们终能看到,这些折叠的帛书里到底是什么内容。 我有幸见证这一中国古代学术文献的历史性时刻。我和李零的友谊是同他的子弹库帛书研究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和我都是在1990年来到史密森学会的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第一次见到了楚帛书。三年后,也即1993年,他离开华盛顿之际,我协助他把楚帛书研究报告翻译成了英语。25年后的今天,我意识到当年他在报告里的话是当真的,在楚帛书研究这件事情上,他说要“死马当作活马医”。今天,马真的活了! 我希望李零那么殚精竭虑、努力澄清这段发现、流转的历史,强调子弹库帛书的重要性,最终会带来另一个奇迹——这件古代中国历史上的无价之宝的回归。 唐晓峰(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刚才李零说,他是最早来博物馆见楚帛书的两个人之一。而我就是那之后找李零玩的人,顺便见到了楚帛书,但我的印象是这个东西太难整理了。那时候李零拿一张纸,反复揣摩叠的方式,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叠好。 和李零在一块儿玩的时候,是1980年代初,我们聊这聊那,聊改革,聊文学,都是一起关心的,所以他怎么“偷偷”写出这么一个东西,是让我们大家非常吃惊的事情。1980年代初,他曾经非常严肃认真地通读马克思主义的书,也谈理念。他涉足的领域很广,后来做的那些,一样是他开展系统研究的方式。 过去我们研究《山海经》的时候,只挑实际的东西,是李零让那些东西活起来——他带了风气,研究思想史。那些东西活起来之后,才能真正理解那个时代。像中国古代宇宙模式,这些都是思想史里面非常基本的问题。我们现在再来读《山海经》的时候,会忽然发现里面有一些非常严肃的问题:《山海经》所要展现的世界,全部它所理解的世界。这是比较重要的学术推动。 朱凤瀚(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李零的研究非常重视的,不单是流转情况,还有出土情况。他对几次原始的记录,包括1973年的,都做了研究。我觉得试图把一件不是考古发掘的东西,尽量恢复到环境里面去,是非常必要的。 总的来讲,对楚帛书这样很具体的一个文字资料,虽然有持续不断的30年的研究,但到现在我们还有很多不明白的。我们做学问,应该是不断自我提升、更新,不断自我否定。看看李零这部书的研究过程,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不断的自我否定,说明他也有他的一个过程。 通过楚帛书做学术研究,对年轻人特别有好处,因为这项研究完全是典范,并且能培养在学术方法上与时俱进的态度。 徐天进(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李零老师虽然不做考古,但是他对材料的重视、对细节的在意恰是我们考古人所缺的。书里专门有一节,讲注录应该怎么来做。我们是编考古报告的,看完以后都很惭愧。他讲的是缣帛古书的注录,并且提了很多很具体的建议。好的考古报告,是给读者提供方便,提供客观、详实、准确的信息。尽管我们现在报告越来越大,似乎跟原来比进步已经很大了,但是按李老师的要求,还有很多不够的地方,尤其是很多细节还远远不够。 像这次这本书里面,帛书流转的过程,看上去跟帛书研究本身关联性并不大,按过去传统的方法看,我只考虑帛书就好。但是恰恰整个过程,也是学术研究里面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就跟我们看考古报告,不同历史时期的报告,为什么会是这样一样。如果我们对时代大背景不了解,我们看报告的时候,体会也不深。所以大的时代背景,应该构成我们学术研究里特别重要的一个内容。 孙庆伟(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我想说的是,什么人的墓里面放什么样的书,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放这些东西跟墓主人的知识背景、个人追求和兴趣点,包括家庭背景等等,有没有关系?可惜的是,考古学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有时候无从下手,有时候甚至就忽略了这个问题。我们也会关注器物的组合、器物分期分类这些东西,但是考古学挖出来的都是“哑巴”材料,需要多少考古材料,才能提炼出一幅帛画所包含的历史信息呢?如果没有帛画,没有文书类材料的出土,我们对于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了解,是要差很多的。 李老师对考古学多有鼓励也多有批评,说考古学是一门显学、是贡献很大的学科,但问题就是关起门来自己做,和别的学科不来往。确实是有这个问题,所以我就想,怎么样能够最大限度地把“哑巴”的材料和文字的材料融通,让哑巴材料发挥出更好的效果。 沈建华(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研究员):1992年8月在长沙开了马王堆国际研讨会,我当时也参加了。会议期间,我看到李零整天咯吱窝里夹了一本书,是关于长沙子弹库发掘的调查报告。我后来也听说他专门到上海去寻找蔡季襄居住的酒店和联络的地址,做了一番调查,甚至从酒店到哪里,大概需要多少时间,他都在计算。他通过种种现象和背景,尽可能地还原帛书出土以后的真实面貌。 从往来的信件里面,也可以看到一个学者的执着和严谨。这本书,在我眼里,既是一部学术著作,也是一部完整的子弹库学术史,前前后后他花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这无疑给当下浮躁的学术界做出了最好的示范。李零教授在没有申请任何国家经费的情况下,用自己个人的努力,完成了如此大的重点项目,恐怕在当今学术界,绝无仅有,很值得我们反思:真正的学者是如何做学问的。 来国龙(美国佛罗里达大学艺术史系副教授):我也有一些个人的经历和楚帛书有关。2001年我得到史密森学会的奖学金,到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完成我的博士论文。到华盛顿的第一天,老馆长罗覃博士带我看的第一件文物,就是楚帛书。2011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知柯强去世后还留有一部分手稿等材料在家人手中,就马上告诉了李零先生和夏德安先生。 楚帛书的研究当然是李先生学术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起点。从李先生的学术经历来看,他是从研究银雀山孙子兵法起家,到古文字、金文研究,再到楚国青铜器的研究(这是他的硕士论文)。在硕士论文之外的一项大的工作,就是楚帛书的研究;由楚帛书的研究而进入中国早期数术的研究。所以李先生在很多年以后,又回过来,再把这个研究做完,也是他自己的心愿,圆满地回到起点。 在楚帛书研究的学术史上,从蔡季襄开始,商承祚、陈梦家、李学勤、严一萍、金恒祥、饶宗颐、曾宪通等,差不多所有研究战国文字的学者,都对楚帛书下过工夫。李先生的研究做得比较早,在1980年就把《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的稿子写好了,但这个书压了五六年,到1985年才由中华书局出版;很多年以后有一个订补。所以在楚帛书研究领域,今天的这部书是一个集大成者,是很重要的总结。 在这部书里,李先生对楚帛书的内容、形式、发现过程、收藏史等方方面面做了穷尽式的研究,唯一的遗憾是对12个人神杂糅的图象还没有很好的处理。以前林巳奈夫、鲁惟一(Michael Loewe)等有所讨论。我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为将来更上层楼做准备。 郑岩(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我主要是做汉唐墓葬,有一次我女儿给我布置一个作业,说爸爸你研究古墓,给你推荐本书必须看:《盗墓笔记》。看第一页里面就跳出来——盗了一座墓在南方。好像就是楚墓,我心里一紧。为什么通俗小说会把楚帛书作为第一页开头呢?可能也不是完全无缘无故的,这种流行文化,跟学者们有一个共同点:大家对古代东西的好奇心。好奇心向严肃的方向发展就是学术,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就是《盗墓笔记》,都值得研究。我想从这点谈起。 刚才在翻这个书,还有一个感受。如果墓葬是研究死人的历史,那李老师还研究活人的历史。流转史很难归类。学科 分类发展到今天,隔绝得很厉害,大家在一块儿工作,却觉得彼此之间没什么关系。但是李老师在一部书里面呈现的历史,非常耐人寻味。 在战国时期,很多变化都在发生,这是极大的转身,但对最早的这些绘画性的东西的研究完全不够。李先生自己很关心这个问题,所谓画像知识,考古材料一出,就得到一个印证。 传统艺术史的写作其实缺少背后整个考古学、历史学的大的背景。这些年大家在做转向,转向相应地给史学、考古学的研究做支持。我觉得这是艺术的共性,刚才国龙提出批评,说图象在里面没有展开,我想将来人可以继续在这方面努力。 由大家的发言,我还想到另一个问题。李老师的研究,其实是把中国思想史里面很重要的一块,人们日常的知识这样一个大领域给复原了。这是艺术史非常重视的大的板块。早期中国艺术史研究,好多都是通过图象形式表达出来,文字也是一种图象。这是我作为一个外行和普通读者的感受。 王睿(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刚才来国龙提到图象问题,这也是困扰我很长时间的问题。在印刷术发明之前,战国晚期和汉初的帛书帛画,尽管杂乱,但让我们知道,在印刷出版之前图书的原始状态是什么样的。可能分五种:以图为主,以文字为主,图文并重的,图文都有、以文字重的,图文都有、以图重的。帛书肯定是属于图文都有,但是图文并重类的。 可是我们古代图书中的图,好多都丢了。《山海经》也只剩下文字部分。在时间进程里,肯定有些文化因素是被过滤掉的,过滤掉的是什么,为什么会被过滤,某个基础性的因素是怎样被过滤的?图象和文字这两种文化符号在发展过程里,释读的范围肯定是不一样的。以帛画为例,包括马王堆帛画,每一个人都有作为现代人的自己的认识。我们如果把文字部分都剔掉,光剩下画,几乎没法理解。牛郎织女也是,如果光剩下画,没有文献来导引的话,谁也看不出两个像是牛郎织女。 我觉得如果我们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可以探讨的就是,文化符号的灌输是靠什么,是靠教育、靠集体活动,还是其他?对文字或图象的大型识别,一直都在延续。 罗斌(Robin McNeal,康乃尔大学东亚系教授):我们做过李零学生的人都知道,我们可以跟他出去考察、到他家里看书,但他的学问不一定学得来。因为这些还不是最关键。李零的研究方法就是他喜欢,他特别喜欢做研究、考察问题。你要像他这么爱学习,那你出书什么也会慢慢变快。 我们今天说方法说得多,内容说得少。我希望这个书出来以后,大家能多注意四时的概念,我们往往将之归为阴阳五行。但更重要的是,这里涉及的一个是空间问题,一个是时间问题,正好子弹库帛书是把空间和时间放在一块儿。也就是,整个宇宙都在这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