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经由类型小说之外壳而抵哲学思辨之本心,乃是《国王与抒情诗》在叙事层面上的策略;那么就具体内容而言,这部小说同样采取了某种“暗度陈仓”般的方式。李宏伟从故事开始之初便有意无意地展示出一张侦探小说的假面,比“侦探”更加直观且鲜明的,则是其作为“科幻”的一面。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未来。就纯粹意义上的时间数字而言,这未来或许并不遥远(距现实中的当下不过30余年),但支撑起这未来世界的却是一种扩张到极限的技术想象。在《国王与抒情诗》中,我们会在任何的细节角落中,不期然撞上那些真切、震惊、却又在线性时间逻辑上合情合理的未来图景:分级公路上风驰电掣的自动驾驶跑车,那些密密麻麻、整齐有序、“没有植被层次的森林”一般的能源塔群,在虚拟文本《鞑靼骑士》和小说现实中高度重合的不定之城(那是一座兼揉着颓废与华丽双重气质的金属废墟),甚至还有那沉默并沉重得犹如梦魇的纸质书籍的火化仪式……更核心的想象在于,那个世界里,人类已经极大地实现了信息的共享、无限接近于意识的同一:通过意识晶体、移动灵魂、意识共同体的“三联体”,人类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彼此亲近”,在精神(或曰意识)的层面逐渐走向真正意义上的“大同”——依照小说中的原话,即飞速奔向“人类在信息共享基础上的同一”。是的,“三联体”,有心的读者自然会意识到,这一概念同基督教话语系统中“三位一体”的说法间存在着隐秘的关联。《国王与抒情诗》向我们展示了一种“信息的宗教”,这种宗教引导人类集体滑向了一种“共享的迷狂”。它让我们自然而然地联想起那个“巴别塔”的宗教神话,李宏伟也的确曾借小说中人物之口把那座信息帝国的根本动机同这一古老典故关联在一起:“将所有人的意识凝结成一个共同体……实现巴别塔之前的神话状态”。 不论巴别塔神话还是小说中的信息帝国,其核心都指向同一个词:语言。我们可以从诸多角度、诸多层次去解读《国王与抒情诗》这部意味极其驳杂的作品,但毫无疑问,其最终极的野心及重心,乃在于语言。小说“本事”部分的章节题目以及“提纲”部分的全部内容,都可以被视作语言的裂变式能量释放;而就故事主体来说,“信息帝国”的本质动机、或者说“信息宗教”的力量根源,同样是语言(也即小说题目里的“抒情诗”)。大有深意之处在于,此种对语言的关注,并非落脚于语言能量的开掘,却是指向语言可能性的消耗:“削减文字的感情色彩,放逐文字的歧义,只保留具备基本沟通功能的文字”,最终“让全人类只用一种语言”。这便是小说中“国王”所规划的大同之路,它不是加法,却是减法:“一个字一旦被遗忘,它指向的事物也会被遗忘,最终这个事物会随着这个字的消失而消失”;以此类推,当所有表达的可能性都已被消耗殆尽、更多纯粹个人化的词语组合方式已不再可能,人类的经验便实现了同一,人类的意识便汇入了大同。 没有歧义,只有明晰、精准和正确,只剩下再无区分、可被普遍通约的“标准灵魂”。“凡人怎么能不死?除非他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取消分别,这便是通向不朽的道路,“无分别即无生灭,因为物物相续、此灭彼生,因而在整体意义上,并无生老病死”。逻辑上自然讲得通,惟一的问题在于,以放弃自我为献祭而求得不朽,这是否真的符合人类的本意?一种取消了独立意志的永恒,更近于永恒的“生”还是永恒的“死”?在这个意义上,语言或者说广义上的“诗”,既是所谓“大同”理想的终极威胁,又是人类尊严的最后堡垒。因为语言意味着命名,命名意味着区分,而区分意味着不可通约的个体意志,意味着生命所有的限度以及足以傲视这限度的悲壮的骄傲。这让我想起300多年前帕斯卡尔那著名的论断:“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做一根会思想的苇草,还是做一尊冰冷的神像?在帕斯卡尔的年代,我们并没有选择第二个选项的权力。但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爆炸、充满“丰饶的匮乏”、每一秒未来都可能超越想象又扼杀想象的年代,这个问题似乎真的可以被严肃地摆上台面。毕竟李宏伟想象中的未来,由今天看去,并非多么遥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国王与抒情诗》及其所表现并象征着的元素性、基质性的“语言”,才显得格外珍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