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如那天深夜,你突发心脏病,偏偏咱们这巷子逼仄,救护车根本开不进来,我只好去敲邻居的门,立刻惊醒了好多家好多人,他们用竹睡椅扎上两根大竹竿变成了抬轿,抬起你就往外走,节约了大把时间。一到医院,你被送进了急救室。大夫说再晚来十分钟,你就没法救了。” “不是我平日做得好,是他们以德报怨。你不是不知道,我这高傲的秉性,就有过分的地方。左宗棠说:‘人不可俗,不可不随俗。’我就忽略了,真的很愧疚。” 两个人沉默下来。 在曲曲巷,他们绝不会与人发生什么矛盾,但也绝不会亲如一家。见面点点头,多话不说;劈面相遇,侧身让人先过去;邻居有什么婚丧大事,礼貌地去送个包封,但不会去吃酒宴……他们的独生子留学出国,然后在当地工作、成家、生子,他们守口如瓶,从不对人说。 石凳边斜出一棵罗汉竹,竹根边点缀几朵蓝色的矢车菊。华素欲弯腰把花扯去,节新篁说:“别动!” “你一直不喜欢竹旁有闲花野草。” “这一刻,我觉得它们都很入眼。” 节新篁怔怔地看着矢车菊。 他六十岁退休时,因他平日不但学问做得好,而且书法也颇具名声,诸体皆能,尤以楷书和隶书为人激赏,于是文史馆为他操办了一个个人书法展览。报纸和电视都作了报导,曲曲巷的男女老少,无不欢欣鼓舞。个展结束没多久,该过大年了。有几位年长的邻居,上门来请节新篁书写春联,他含笑说:“我正在赶写书稿,时间紧,但我会让各家都贴上春联。” 他当然不会动笔写春联,觉得自己的手迹贴在街巷,有些委屈。他去文化用品店买了几十副印刷品的红纸对联,还有横额,和华素一起,一家一家地去送。 曲曲巷里,几乎家家都有院子,栽种着不同的花木。但节家这几种佳竹,别家都没有。一墙相隔的邻居,上门来请节新篁匀一二棵竹子去栽种,他笑着说:“不容易侍弄的,别费那个神了,想看,你只管来看。”邻居并不见怪,开玩笑说:“倘若竹笋过墙来,你应该不会阻拦吧?”他说:“绝不阻拦。不过,院墙的基础下得很深,又是麻石砌的,它怎么过去?”邻居“呵”了一声,潇潇洒洒地走了。 不是节新篁小气,而是他有异秉,觉得这样的好竹子,有几个懂得其妙处?别亵渎了这清玩之物。 阳光如金箔,在竹叶间飘飞。 节新篁说:“华素,宋人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你猜我最喜欢哪一首?” 华素笑了,说:“你住院时,我天天守在病床前,你说了许多自省的话,特别是邻人乞竹而不允、鞭笋过墙而不能的事,你说得最多。我猜这首诗应是:‘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晌开。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 “知我者,内人也。鞭笋过墙,情至深而无声,心气相通,根叶相连,为人际和谐的大境界,好得很啊。” 华素故意问:“你准备用手扯着鞭笋过墙?” “非也。说到鞭笋过墙,古书中早有妙法。我会先请工匠把院墙下的基脚掘开一个大口,铺上沃土;再在竹林边挖出一道不浅不深的土沟,与基脚的大口相连。然后,在土沟里撒入熬得稀烂的猪骨头和碎肉,再掩上土。竹根也就是鞭笋,会顺着土沟穿墙而去邻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