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结构的纷杂交错足以向我们证明,王聪威和他的同辈写作者一样,受过良好的后现代写作训练,但是相比之下,王聪威还是要传统体贴得多了。他并不有意模糊故事线条和人物面目,让小说在碎片化的乱流中构成一种暧昧之美,而是相当清晰,富有力度。这首先表现在他对于人物命运的体悟与刻画上。《滨线女儿》的线索性人物阿玉,从一开始就面目清楚,在最初的近30页里,阿玉的所有行为几乎都围绕两件事:谋吃食和顾弟仔。这两件事对于阿玉来说是最基本的生活,而包括上学在内的所有其他事,都是奢侈。而这两件事也足以勾勒出阿玉及阿玉家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境遇,王聪威在此即展示出他细腻耐心、一丝不乱构造细节的能力:最简单的行为也被他不断填充进细节,却又不显得累赘,那些细节变成了叙事的血肉,拉拽着故事往前走,而不是造成阻滞。果然我们会发现阿玉所有的愿望都将一一落空,阿爸买的白袜仔会被毁坏,去稍远些的地方看看大新百货会中途发生意外,连她梦寐很久的国校学生衫也会得而复失——那是在我看来,小说中最残忍的笔墨之一。那当中既有对阿玉的残忍,也有对大姐的残忍,更有在这两种残忍的徘徊间,对于人性追问的残忍。当早早失学的大姐在阿玉入睡之后,悄悄地,最后一次穿起她旧日的学生衫,对于自己的命运,会有怎样的感慨呢?从阿玉日日夜夜的期盼中,恰可以透露出已经失去期盼与希望的大姐的心情。然而大姐在第二天落水死了,而学生衫作为惟一可供招魂的道具被毁坏,王聪威再一次以他雕琢细节的能力,将这衣衫的毁坏写得一波三折,缓慢,然而足够疼痛。当阿玉望着那已经被毁坏的学生衫时,想起大姐和她说过的话,想起她不满意大姐将衣服送她后还偷穿的话,是失去姊妹的悲恸更大一些,还是生命中难得可期冀的事终于还是落空的失望更大一些呢? 而格外可悲的,或许是疯千金和阿玉一起看相册的场景。那意味着阿玉或许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在时间的深处,或者在另外一条时间线上——我们其实和阿玉一样,很难分辨疯千金到底是在说一个周密的谎言,还是真正回忆往事。每张照片的故事,都似乎和阿玉的记忆合得上,却像照片本身的质地一样,总归有些模糊。而最后阿玉的相信,是否也是一种自我欺骗呢?毕竟那样的童年太美好了。在众人的口中,身世众说纷纭的疯千金,在那个大雨夜的狭小空间里,扮演了一个时间幻术师的角色,将自己的神秘身世也退给了阿玉,时间在这里发生了扭曲、曲折,重新拼接。而其实,除了阿玉之外,几乎每一个滨线女儿,或者包括男人在内,都似乎守护着一个时间闸门,从他们的故事里,历史的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和阿玉一样几乎贯穿小说始终的姨婆,以她自己的多舛命运,讲述了一个从日据时代到国民政府时期的家道中落故事(而实际上这某种程度也是阿玉自己家的故事,或许还包括疯千金等很多人的故事);马家婆的爱情往事(尽管对男人来讲或许不过是几夜风流)牵连着和日本人的蜜月时期;洗厕所的少年人也有过一个关于木马的旧梦,而他外省仔的身份里又有多少人的漂泊经验;喜仔的故事里有旧日的捕鱼好时光;李淑如父女的故事里有外省兵和本省妻相结合的悲欢;大概只有卖炸粿和番薯煎的欧妈桑的女儿那个故事里,有关于未来的期许吧,还那么渺茫……所以阿玉尽管是那么清晰的一个人物形象,但是她毕竟仍是一条线索,是一只行走的眼睛,她经过,她看到,她串连起这么多人的命运,遭遇那么多离奇的死亡,探知那么多幽暗的秘密,她在空间上不断展开,而与她的故事相交错,不断在她生命线里出现又消失的那些人,则构成一次又一次向时间纵深的探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