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大家都得帮人点钱,我也一样不能免俗。这件云林居士的《渔庄秋霁》是从博物馆借的。院里要创收,想办高级俱乐部,请有钱人过来玩,就要拿好东西出来展示给人看,还要尽量用对方听得懂的话讲给人家听,不然人不干啊。”老人脸冲斜前方,打着手势兀自说道,像是没听见徒弟刚才的话。不过,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十分平淡,并无半点悲叹的意思,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他停了好长时间,像是才想起徒弟刚才的疑问,又说道,“看了差异之后,总是要看到后面的人。比如眼前这三样事物,要说具体构图和技法上的差异有一大堆,多得数不过来。但这些差异又是怎么来的呢?为何张宏要把亭子变小,又要把树的笔触加粗?为何他会改了倪瓒的皴法,把矾石和远山画得棱角分明,非要看着像一块实际的石,一座实际的山?这就叫做俗气。至于董其昌,他是个不着边际的现代派,满脑子只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宗派。倪瓒是什么不关他事,借他的一树一亭、一山一水用一下,画的还是他自个儿。王蒙和倪瓒的格调截然相反,可董其昌仿的王蒙和倪瓒却是同一个夸张风格。你再看看倪瓒本人这件作品,别说人,他连亭子都不画了,就这么寥寥几块矾石几棵瘦树,一抹远山,空得能叫看画的人也觉着在跟着一起消失,可同时又让人感觉实在得很,完整得很,事物该有的肌理全都没落下。哪里才会有这样的山水风光呢?压根儿就不会有。那是一个他自个儿的实在世界,自由自在,自有分寸。只有他自个儿感觉实在了,我们才会看着实在,要不然你就会像清末那些人仿云林居士,不对啊,少东西啊,加个人吧,还是不对啊,加个马吧,加了又加,越加越觉得空空落落,跟丢了魂似的。”老人差不多一口气说了下来,稍稍有些气喘,他抬起双手调整了一下气息,略作沉吟,又恢复了开始那种遥远平淡的语气:“没有人再会有云林居士那份心境了,因为那个世界已经不在了。” 陆翼锋突然头皮发麻,眼眶一热想要跪倒在师傅面前。幸好老人拯救的声音及时出现了:“你硬想要有那份心境,你就是悖时佬了。悖时佬也可敬,可免不了一事无成。” 陆翼锋违拗本性,口不能开,也不能合,一直没能缓过神来,只好惶恐不安地等着师傅将三幅画一个拓本一一归置好。这时,他看到老人忽然扭过头来,给了他一个顽皮的微笑,跟着是不知赵云还是关羽的轻声哼哼,显然是想让他放松下来,却反而令他更加手足无措。 老头子转过身来,轻抬一下手臂,让徒弟回到花梨木扶手椅里去。陆翼锋打起精神,响亮地舒一口气,回到了座位。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博物馆?”老人也回到自己座位,问道。 “博物馆?我不回去。”原来这样。陆翼锋笑嘻嘻地答道,竭力维护尊严,又不至引发风暴,为此,再加一句:“我妈四处说来说去哭来哭去,也不怕倒霉。” “倒什么霉?”老头冷冷地问道。 “我还是喜欢北京。”陆翼锋沉默了一会儿说,同时对自己下令:千万覅戆大!千万! “你是不想做梅城人咯?我在北京待了大半辈子不照旧是梅城人嘛。” “也不是,梅城太小,真的烦不过。” “烦不过?你明年还考燕大研究生吗?”老人步步进逼。 “不考了,今年都没考完。”陆翼锋说。 “那就整天泡潘家园去淘宝好了。” “不是。主要还是想跟您学点东西。” “怎么跟我学?”老头拿出杨派武生的派头,威风凛凛地盯着陆翼锋问道。他见弟子不回答,用更加严厉的口气说道:“我告你,我刚才让你看那几件东西,可是一件违法的勾当。也就是我倚老卖老,想拿到家里就拿到家里了。我不可能为你这个不入调的小兔崽子一直干这种违法的勾当。” “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闯祸了?要杀要剐听天由命了。 “两件事情,”老头语气忽然缓和下来,“有本杂志要我荐一个人,帮他们做东胡林人发掘报道。你文字好,又懂点考古,去做吧。这两天先到燕大考古所那边去了解一下情况。” “好好好。”陆翼锋面露喜色,一口应承。还有一件好事。 “第二件事,你去做一篇文章,原作与仿作的题目,两个月写完。要写得好,我就叫省博的刊物发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