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戴上白手套,将第一卷山水在长案左侧缓缓展开,动作专注又娴熟。“若问这是谁的画,你恐怕还说不上来。但这是谁的风格,你应该是知道的。”老人说。 “倪瓒的吧。”陆翼锋不想说得太过确定。 “这是晚明张宏仿的倪瓒。”老人说着走到八仙桌前,从书堆里抽出一本倪瓒画册,又回到长案前,“这是台湾出的,印得不错,你对照着看,张宏仿的倪瓒与倪瓒本人区别点在哪里?”老人盯着徒弟问道。 “后景的石头画法有明显差异,树的线条张宏的也粗好多。”陆翼锋如实答道,然后冲师傅抬起头来,孩子气笑着,等着认同。 朱家成没有回应他,而是在案子右侧轻轻打了第二个卷轴。等整幅立轴完全展开,陆翼锋瞪大双眼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董其昌!”在他师傅这里看到董其昌,那就是董其昌。赝品是没有机会进来的。 “董其昌。谁都认识董其昌。”老头边嘟哝着边打亮了屋里所有的灯,然后回到窗前,伸手去拿第三个卷轴。陆翼锋看到他的手在触到那个卷轴的一瞬间,有一丝犹豫。“今天我是存心要让你一饱眼福,因为不知要等到多少年以后,你才会有第二次机会这么近距离地鉴赏这些稀世珍品。”老头抽开丝带,用沉稳又轻柔的动作打开了最后一个立轴。随后,他轻轻地但不容违抗地拿手臂拨了一下陆翼锋胸口,让他退后一步去看这个摆在张宏与董其昌之间的东西。 “《渔庄秋霁》。”老头轻声报了作品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倪瓒。肯定是倪瓒本人的作品,陆翼锋心想,老头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在说“这是倪瓒”。他被老人的动作感染,收紧了呼吸,不敢再轻易出声。不过,想到眼前这幅立轴是六百多年前的倪瓒手笔,他还是浑身一阵轻颤。 朱家成站在弟子边上,双肩低垂,眉头微蹙,神情严肃又遥远。他长时间盯着眼前的画作,身子一动不动。陆翼锋一阵眩晕。他轻轻甩了一下脑袋,随即,笼罩在这些画作上的光消失了,刚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崇敬感也随之消失,眼前这些稀世珍宝变得陌生又无足轻重。一堆空洞的影子,他苦恼地心想,等着师傅开口说话,让他能够尽快从空虚中挣脱出来。 “天下无人也。”朱家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含糊的低喃,没有云林居士当年说这话时的清高倨傲,却也决非针对当下的虚弱感叹,总之,语气肯定,但全无所谓。陆翼锋轻叹一声,随即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老人家可能要对自己的轻浮之举生气了,他心想。老人家并没有生气,他挑一下眉,对弟子说道:“你去做一篇文章来,就像别人一样,只要想法对路,参看好的印刷品也能写。” “嗯。”陆翼锋笑着挠了一下头,他完全不知道老人家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以后大家都一样了,”朱家成向他投来嘲讽的一瞥,给了他答案,“不会再有我这么好的看着这些原件写字的机会了。大家都对着影子说话,你也一样要学会对着影子说话。现在这些东西值钱了,大家就都讲鉴定。这里请那里请,以为鉴定是世上最最难做的事情。于我来说,十岁起就跟这些事物朝夕相处,熟得不能再熟了,要鉴定这些事物的真伪实在是最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1949年以后一大半去了台湾,不少散落在世界各处,好比是和老朋友暂时失散了。但老朋友终究是老朋友,陌生人终究是陌生人,哪怕你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要闻闻对方的气味,听对方说上一两句话,马上就知道对方是不是那个人。不论是在台湾见它们,还是在别国见它们,都老远就有故人相见的感觉。你仿得再像,都不会让你产生这种感觉。以后人要做这样的辨别就只能分析这个分析那个了,分析到最后,临到下结论了,心里头还是不踏实。为什么?他没见过真人,只见过人影子,闻不到对方的味儿。” “对我来说,要辨别它们的差异都很困难。”陆翼锋确定老人暂时不再往下说,这才小心翼翼地应和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