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周先生总是用毛笔写信,极好看的草体字,他自己设计的贺年卡也令人难忘,例如1999年岁末寄我的贺卡,左边一页在谦逊的引言之后,用漂亮的毛笔字题诗一首(情意丰美的新年贺词),贺卡的封面封底,刊印了鲁夫人张嘉以春花为主的精湛画作。这里顺此要说一点的是鲁彦周伉俪钟爱花木,合肥寿春路寓所养了不少花卉,仅一款自深圳移来的“勒杜鹃”,就连接着一段动人的故事(勒杜鹃是三角梅的别称,此种攀援植物或红或紫的花朵特别鲜艳明亮,其顽强美丽的生命力带给人们美好的想象,这盆花跟着他们夫妇上下飞机,在一个月中经历好几个地方,终于带到合肥“安家落户”)。鲁先生以“樱榴居”做书房的名字,自是另有一番雅意缘由在里头了(先生对我说如有机会来合肥,一定去他那儿喝茶聊天,只可惜此愿未遂,也就无缘赏识鲁府的樱、榴、勒杜鹃)。 至于与文稿有关的信函,我留下来的仅有两件,其中一封是散文《叶集漫步》发表后的来信(寄稿时也有信,未留下),说(我寄给他的)刊登该文的报纸和信收到了,觉得版面安排十分好,表示继续愉快合作等等。寄《叶集漫步》的时间是1997年岁末之前,文章于1998年1月2日见报,正是在新年里。1996年鲁先生完成了长篇小说《双凤楼纪事》,另一长篇尚未排上具体的写作日程,在时间上相对宽松的那几年里,他根据年事渐高体力精力走下坡路的实情,对劳逸安排作出调整,于是有一些时间在“樱榴居”里静心地回顾思考自己的文字道路,其间突出提到的一点是作家不能没有使命感,但使命感和为什么写的成分太重了也不行,“一旦超过负荷,文学就会跑掉”。这是一位文学名家在深切的创作反思中提出的一个值得重视的文学命题! 从这样的认识基点出发,彦周先生一再说到“文随心出”这四个字。我想,《叶集漫步》正是鲁先生在调整生活节奏文字思路过程中写出的精短篇章,内中显示了他以从容的心绪观世察物感悟人生的真情实感。1996年,他于夏季和冬季先后两次去了皖豫交界处的著名老镇——叶集,这个地方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叶集出过多位文化名人:韦素园、韦丛芜、台静农、李霁野。这些人当年都同鲁迅先生有过密切的联系,也都是“未名社”的骨干成员。而蒋光慈、李何林、王冶秋等文化人,也都出在离叶集不远的地方。省际交界处的这个集镇如今很繁华,商厦林立,各种商品的批发零售市场星罗棋布,房屋、马路洋气而整洁。鲁先生也看到了一些从历史中走来的民居老宅,但已不多,他有意识地去寻找几位文化名人的故居,几经问询看到两处,房屋不是斑驳破损岌岌可危,就是已移作他用。彦周先生在这些地方徘徊,“心里陡地生长起一种无法排除的失落感”。他此时想到的是,水土丰滋交通便捷的这个老镇,“在过分的商业喧嚣和时尚浪潮中,要再出几个韦素园、台静农,看来是不容易的了”。鲁彦周不怀疑现代化的经济发展给当地民众带来的福祉,他忧虑的是商潮冲击了许多不该冲击的东西。叶集有条穿镇而过的史河,当年台静农等都是从史河乘船走出去的。史河无言,在河边漫步的老作家心里有话说呢! 那几年鲁彦周先生走了安徽的不少地方,内中就有一批有名的古镇,尤其是他的家乡曹湖之行,城镇乡村,一个一个看过去,所见所闻,感触良多,于是在“樱榴居”里静下心来,将所见所闻构思谋篇,形成好多篇漫游随记。写这些近距离观察现实生活的篇章,完全实现“文随心出”自在书写的内心愿望,把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和思想用平和的文字表达出来,《叶集漫步》就是其中的一篇。 1999年的时候鲁先生寄我一篇题为《一张照片》的散文,是回忆当年周总理会见包括他在内的一批文人的感人情景的,还附了一张珍贵的照片。彦周先生在随稿的信函(写于9月19日)中说,我一年前给他的信,“到今年才看到,因为这期间一直在国外,是在女儿处闲居了(三女儿鲁书江,先在加拿大求学,后在美国一所大学任英美文学教授——笔者注)”。1999年9月我已离开现职(退休后返聘组编稿件的期限也到了),便将文稿转交相关编辑,《朝花》于10月12日刊登了这一作品。从鲁先生最后一些年头的文字活动中,也可看出他所向往的淡定怡情的写作状态,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得到了有限的实践,长篇小说计划的“不了情”牵动着手中的笔,在写散文随笔的同时,仍有大部头“工程”在案头。继《双凤楼纪事》之后,进入新世纪后又有《梨花似雪》杀青,这部著作耗尽了一代才人的最后一分心力,待到新书在书店里上架,先生遽然而去。他的读者再也看不到这位亲切睿智的老人面影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