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袁凌《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和毅力,如书名所言,他的文字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会令人窒息,甚至发狂。可以说,这是一种死亡式的阅读体验。他笔下的文字如此残酷,却又如箭镞一般,准确地击中你的心脏,然后再用铁锤一下下地击打;同时他的文字又带有巨大的魔力,让你在巨大的疼痛、流泪中,一再跟随他去经历,着魔似的一次次在他的冷静叙述中穿越。 在《大姨和姨爹》里,大姨和姨爹只有一副棺材,这是他们的心病——一个老年人必须要有棺材,才有靠得住的死。直到他们在一个初次下霜的夜里,洗漱完,换上干净的衣服,安静喝下农药,依然还是只有一副棺材。两年没见面的儿子顺儿草草埋葬了他们。最后袁凌写道:“乌鸦山一面坡上,埋着死去的外婆、忠家公、幺舅爷,打野鸡走火死去的早娃子。还有三岁着蛇咬丢了的转娃子。现在又添了大姨和姨夫。人渐渐都埋在土里,地面上的人越来越少了。顺儿他们埋了大姨姨爹,又走了。有天这里不会再有人。” 袁凌的文字冷峻而有节制,叙述死亡时,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流露,他将自己的角色完全定义为一个文字记录者。他在序中写道:“在这样的人世萧条面前,我想要做的是游戏中的记录者,请身边所有的人留下遗言。如果有人没有遗言,就记录下他们的沉默。不仅是人,也包括用另一种语言说话的狗、树木、蜜蜂和河流。到最后,我将留下遗言,自行记录,作为死亡档案的开篇,人世纪念册的封底。” 在袁凌的文字里,你骇然发现,人性的丑陋从未以这种赤裸裸的形式呈现在你面前。在以往的经验里,人性会有很多外在的伪饰,让你忽略掉或者被麻痹。 在《粪池里的普法青年》里,年轻的普法青年,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被两个穿风衣的人,从便槽里硬塞下去,哥哥虽然报案,但是派出所却说查无实据,没有调查村支书,不了了之。“在年轻人家的厕所里,我看到这个便槽,只有十来公分宽,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把一个成年人塞下去。如果硬塞,只能破损骨头,和折断他的肩胛,需要如何的手法与力量……但一个热爱普法的年轻生命,确实从这里逝去了。他单纯的灵魂,被一种不受追究的暴力,强行塞入了狭窄的便槽里。” 读到这里,经验中所有关于人性的认知已经完全失去了参考价值。因为世界已经完全超出了你的想象。 而袁凌的《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正是借由文字呈现出的人性的真实面目,将人一再地逼入人性的阴暗旮旯里,不得不借此来检视自己的灵魂,然后剥除自我的层层伪饰,看到和还原一个真实的自我。 其实,袁凌的文字与他本人似乎有些距离。如果你见过袁凌或者跟他接触过,你会发现,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他话不多,声音低沉,常常面带微笑。有时候你感觉他似乎总是在思考,似乎是游离于眼前的世界之外,或者是沉浸在大脑所存录的文字世界里。而他笔下的文字,则更多的是还原和记录,借此使你进入他的文字和经验世界,既是读者,也同时参与了他的思考和创作。这是一种共同的经历,丰富了你对死亡和人性的认知,或许这就是袁凌的写作用意。 “初春褐色的泥土,春雪覆盖下已有温润。没有任何杂质,是在上帝手中陶冶出来的最初样式。”只有对人性不再抱有任何的幻想,真实地看到人类的罪,借由上帝的救赎,人类才会有希望——回到起初创造的样式。我想,这大概也是袁凌写作本书的初衷。 去年北京冬季的真正降临,借由一场呼啸而来的五六级的北风完成。气温急剧下降,不带丝毫情感的北风以一种凶猛的气势,把京城上空盘桓已久的雾霾裹挟而去,同时也把心存幻想流连徘徊的人们,直接装入臃肿的棉衣和温室里。但袁凌在《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中却说:“在贫瘠的冬天,仍有一带田垄,完好地安放着一弯春意。没有什么势力,可以触动和更改这份希望。” 我想,这或许就是死亡之后对于新生盼望的隐喻——永恒的盼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