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信步而行,来到了黑石陆岬百码开外的一方陆地,准备寻觅一处休憩之所。夜空中传来蛎鹬的哨音和海鸥的啼鸣。无边夜色中,我孤身一人。四下,群鸟飞翔,海潮汹涌,这一切,令我兴奋不已。 尽管这座岛礁崎岖不已,且道路尽头是急削而下的悬崖与穿行其间的水道,但我终究在峡湾的一侧觅得了休憩之处:梯形斜坡上一方不大不小的草坪。这处斜坡微微向内倾斜,不至于使我在睡梦中翻身入海。自这处坡地,我能望见海面之上海豹依稀的轮廓。头顶,灯塔细长的黄色光柱规律性地缓慢旋转,刺破了无尽黑暗。今晚,天气温暖宜人,野营睡袋便成了无用之物,于是乎,我铺开地席与睡袋,俯身躺在了草坪上。 午夜,我被一阵窸窣声惊醒,也可能那声音早就有了。飞鸟纷纷自天空降落,悠长的啼鸣划出了道道弧线。我甚至听到,它们落在我的身旁,发出啪啪的声响。 每过一瞬,下坠的飞鸟便会与灯塔的光束交汇在一起。时不时地,我瞥见了微光中飞鸟的轮廓———它们利箭一般的翅膀收在小小的身躯两侧。几秒后,它们消失不见,但其流线身姿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 我从峡湾平缓的一侧爬下,来到一处陡峭的海岸礁石,在水中洗面。岩礁之上,我觅得一块心脏大小的蔚蓝色玄武岩,其间包裹着美丽的白色化石,那是一尾小小的鞭毛虫,其扇形身体依旧清晰可见。我还用一枚薄薄的贝壳盛起干瘪的石竹花骨朵,将它置于水面。漩涡卷过,贝壳小船驶向了远方,随着波涛上下起伏。 峡湾的另一端,两头硕大的海豹正费力地攀上礁石。它们打量着我,却在我试图接近时,离开了原本的休憩之所,滑入大海。它们一面仰身游过峡湾口,一面依旧凝视着我。而后,两头海豹双双潜入了水中,一头彻底消失不见,另一头则在离我不远处的水面巡游,不时抬头出水,如潜望镜一般。它那清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带有一丝冷静的疏离感。我俩对视了十秒有余,而后,它便“哗啦”一声猛地扎入水中,消失不见。 大西洋沿岸的民间传说中,海豹一直被认为具有神秘的双重性———一种拥有人类特征的海洋生物。1940年代,作家大卫·汤姆森游历于爱尔兰与苏格兰的西海岸村落,一路上搜集当地有关海豹的故事传说。他发现,各地的民间故事竟全然相似,有的讲述了海豹如何用眼神控制他人,有的描绘了海豹踏上陆地,幻化为人,也有甚者,述说了完全相反的演化过程。因此,汤姆森写道,海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我们,人类源起海洋,与其他生灵是如此类似。他在游记中总结陈词:“民间传说中,陆生动物的地位往往不可动摇,然而没有一种生物(即便是野兔)能够如海豹一般,对人类思维产生如梦如幻的影响。” 寂静的清晨,我途经剪水鸥的巢穴,越过柔软的苔藓草地,穿过那片海石竹花田,回到了最初的砾石海滩。我试图想象基督教僧侣之间或含蓄,或直率的对谈,有些关于他们的岛上居所,有些关于他们对所处之地的挚爱。他们在尘世之中寻得了精神寄托,对此我甚是羡慕。无论是自陆岬之上俯视薄雾低垂的海面,还是目睹霞光散落在书页或海湾,抑或是凝望静默如雪的羽絮或柔软如絮的白雪自空中飘落,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身心愉悦。当然,孤岛生活总有不适之处,众人之间亦常有纷乱之争。然而,苦修者却赞颂着物质财富以外的事物———自海上明空或是纷飞鸟群之中感悟而得的自然价值。亨利·戴维·梭罗就曾描述过这种价值观,他说,湖泊、山丘、悬崖、孤石,“森林或只身独立的古木”,“这些事物真是美妙至极,是无法以金钱衡量的”。 宗教旅人的年月已逝,万事万物沧海桑田。如今,常可看到塑料残骸被冲入巴德西岛的海湾与隘谷。汽艇自岛屿附近的海面上“突突”开过。威尔士的沿海小镇排出的化学污水,污染了大片爱尔兰海域。有时,你甚至可以看到海水冲刷岩石,腾起大量泡沫,仿佛水中混入了洗涤剂一般。而我,亦无法长期居住于这座隐士之岛,或许连一个月都待不住,因为我时常被城市的繁华万象所吸引,我也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去图书馆看书,与他人交流沟通,享受舒适而多元的生活。但是,千年以来这座岛屿的迷人之处依旧存在。我也在冥冥中感到,选择巴德西岛———一片曾经见证了天人合一的乐土———作为旅行的起点,实乃明智之举。 (《荒野之境》[英]罗伯特·麦克法伦/著,姜向明、郭汪韬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9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