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婚》中的王世厚,有余土地身上逆时代的执拗,他非得按照古老的风俗为儿子安排一场隆重的麦婚。《绝看》中的王世风,有余土地对天理神灵的敬畏,他爱慕于桂兰,曾设计陷害过情敌,情敌死后,王世风终生呵护于桂兰,这是一种自我救赎,所以于桂兰三次献身,王世风不敢有半点亵渎。《苁蓉》中,毛顺有余土地身上的坚守,全村人都拿着搬迁费逃离了腾格里沙漠的侵袭,只有毛顺一个人坚持留下来种树种草,阻挡前进的沙丘。这是一场孤独而惨烈的战斗,他的儿子梭梭娃被风沙卷走了,他也没有后退半步。《脖子》中,刽子手柳弯儿能屈能伸、大义当先,颇有余土地呵护龙鞭的气魄。为了照顾已故警察局长汤常玉的遗孀小九辫,他能放下爷们儿的架子,卖砂锅赚钱。可面对仗势欺人的新任公安局长,他直率地预测局长三年必亡,结果招来杀身之祸。对以“脖子之美”驰名凉州城的小九辫,他从无非分之想。《鸡头》中,作家塑造了一个无畏、执拗的小硬汉,在饥荒年月,13岁的王福抢了劳模金成之子一只鸡头,导致父亲被批斗惨死,此后每一年,他都去给金家送鸡头,逐年增加,一送就是30年,以此作为对金成的谴责和羞辱。《爷爷的爱情》中,爷爷没有柔情,性格硬邦邦的,他逼迫奶奶来回走60里地去照相,用拳头逼奶奶吃鸡蛋养身体,可他有担当,能顶天立地。地震发生后,爷爷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找到废墟下的奶奶,又挣脱奶奶惊恐的眼神,挑着货郎担进城谋生,挟死尸换杂货,卖杂货换鸡蛋。在奶奶心中,爷爷是个真正的男人,就像马蹄上的马掌,钉掌时疼,钉好后飞跑时不硌脚。《除夕》中,当了40年支书的八爷在除夕之夜带人浩浩荡荡进城,在酒店大堂掌掴经理,理直气壮地把在这里打工的本村姑娘接回去熬岁,20盏马灯为姑娘开道,一群老少汉子为姑娘护驾,这气派,威武、霸气。补丁笔下的西凉硬汉,个个铁骨铮铮,正气凛然,流淌着古风古韵。他们从不纠结于缠绵的儿女私情,而是放眼生命、生存、天理、正义的大问题,他们像石头一样有坚硬的质感,他们有男人的大气魄、大胸襟。古凉州地处汉、羌边界,民风剽悍,不畏死、不惧生。补丁笔下的硬汉,是这一地域文化人格的艺术化提炼,他们如西凉大马,个个有着横行天下的威风。 补丁的小说把西凉大地的精气神统统给了男人,与男人互补的女人,也沾染了男人的大气概。《汉奸河》中,日本的飞机炸了巴子营,“汉奸”留在村里的女人廖立芳带着老福救了一夜人,险些被治罪。调查组最后发现是大杈河上的冰在月夜反光,才招来日军的炸弹,于是村民纷纷咒骂大杈河是一条汉奸河,把最污秽的东西往里扔。结果巴子营人吃水都成了问题,又是廖立芳第一个站出来清理大杈河。这个外来女人的胆识与气魄与巴子营的真汉子相映成辉。《脖子》中写到巴城有“四大牛”,其中“两牛”属于女人——王六姐的腰,小九辫的脖子。西北行政长官公署刘副长官路过巴城,慕名要看王六姐的腰,逼她脱衣服,王六姐甩下一句“我的腰不是给你们这帮丧家犬看的”,飞身跃下暖阁身亡。解放后巴城新任公安局长处死柳弯儿后,自然觊觎小九辫的脖子,然而等他来到红砂啦巷,小九辫早已高贵地自尽了,仪容整洁,在美玉的映衬下,脖子娇艳生色。巴城的女人就是这般节烈,不容歹人玷污。《末代紧皮手》中住在凉州城铁鞭巷的瞎老太太,“宁肯瞎了眼也不见马步青”,为了免遭红卫兵的侮辱,她也给自己安排了一场香气四溢的高贵死亡。小说中,何菊花、何秋艳两个女人都痴心爱着余土地,但从不为难余土地,能够爱他所爱。何菊花为了保护龙鞭甘心舍命,何秋艳为保全余土地甘愿做有名无实的妻子。她们对余土地又怜爱又敬重,已经超越了男欢女爱的世俗追求。西凉硬汉顶天立地,这片土地上的女子们也从不随意释放柔情,她们活得有尊严,爱得有境界。补丁笔下的硬汉与烈女,颇有三国时代的西凉古风。忠臣义士与贞节烈女的某些人格基因,在李学辉笔下得到了传承。只有烈女,才配得上硬汉。 在补丁的小说中,西凉的民俗处处新奇,那些在历史尘烟中活色生香的故事,也极富传奇色彩,可在男女情爱的抒写上,补丁却不肯用传奇笔法。他总是惜墨如金,从不让他的主人公纵情、滥情。初读李学辉的小说,会觉得有点压抑,因为他笔下的情爱世界总是带着伤痕与缺憾。不能痛痛快快地爱,不能酣畅淋漓地恨,不能快刀斩乱麻般割舍,又没有能够预见的未来。这种节制,使读者不免有意犹未尽、期望落空的遗憾。但补丁小说的特点也恰恰在这里,有很多小说通过写荡气回肠的情爱展现人性的曲折、人生的真谛,令读者沉溺在世情之中喟叹不已。而补丁的小说,往往通过不畅快、不圆满,体现主人公身上超离世俗的神圣与高贵,这是一种让读者仰望的高度。对主人公,我们揪心着、痛苦着、遗憾着,也叹服着、崇敬着、惭愧着。 补丁刻画的硬汉,带有农耕文明的深刻印记。他们钟情于土地和自然,是保守的,执著的,甚至是顽固不化的。有人说补丁的小说尤其是《末代紧皮手》,是一首农耕文明的挽歌。表面看来的确如此,但恰恰是这样的人,实实在在守护着村人生活的根本:土地、粮食,也正是在他们心中,保持着对神灵的敬畏,有了他们的存在,才有了乡村的“理数”和秩序。何三说:“活人死土地,人的灵魂总得有个寄托。”陈二说:“土地爷是泥的,人是肉的,有了这个规则,人就分不清泥的肉的了。”余土地这一形象,体现出作家对农耕文明进步性与局限性的辩证思考,也体现出作家对历史进与退的辩证思考,这种思考的深度又岂是“挽歌”二字所能概括的?在《麦女》中,作家描写了选麦女的风俗,老一代麦女奶奶的选拔过程充满了神圣感,而新一代选麦女则变成了带有娱乐性的选秀活动,被选中的麦女也要离开家乡去打工赚钱。巴子营人对土地和粮食的感情越来越淡了。而在《麦女》的姊妹篇《麦婚》中,作家饱含深情地写了一场复古的麦婚,在王世厚的操持下,一对新人最终在婚田的婚炕上迎来了新婚之夜,听着麦花的爆裂声,闻着浓郁的香气,他们终于领悟到了麦婚的真谛,那就是人与土地、与自然的高度和谐。《麦女》与《麦婚》,也体现出作家对古朴农耕风俗的深情眷恋和对其存在价值的高度肯定。在《麻雀飞翔》中,作家甚至构建了存在于土地与庄稼之中的“桃花源”,严家三兄弟中严大回归土地,找到了幸福;老二严富进城当保安,曾经在别墅区“富贵”过,见义勇为时被打死;老三是大学毕业生,在城里找不到可心的工作,被城市姑娘鄙夷,最终杀了人。还是土地,最让人踏实。在补丁的小说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他对土地的热爱,对农耕文明的敬意。作家或许无意唱挽歌或唱赞歌,而是把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揭示出来,把现代化过程中如何对待农耕文明的问题提出来,这是非常具有启示意义的。 补丁的小说不以华丽精致的语言取胜,也很少对人物的心理世界进行主观描述。作家以客观简约的笔法把人和事勾勒出来,给读者足够的接受空间和思考空间,其艺术感染力后劲很足,其寥廓硬朗之美别具特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