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大门对着一个颇大的操场,供犯人们集合,进行每天的早点名和晚点名,也在这里进行每两周一次的贸易集市。老几越过操场,朝一排排草窑洞走去。窑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屋顶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子拗成的。在犯人们搬进监狱大墙和草窑洞监号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了虚拟的监狱: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线条对于他们就是实体的监狱墙壁,一条线是“内墙”,一条线是“外墙”,最外面一条线是“大墙”。他们习惯在下工之后隔着三道石灰线的“墙”,观看“墙”外自由生活的图景:操持炊事的家属,遍地玩耍的孩子,排排坐学唱歌的警卫战士…… 1960年春天的一夜,冰雹加雪,又来了七八级大风。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顶扎在雪里的单薄帐篷活像上百条裙子。管教干部轮流值班,一小时到监号帐篷里来一次,命令犯人们报数。“……一”“二……”“……三”……干部走到那个卡壳的“四”床前,摸摸“四”的脉搏,对旁边铺位上的犯人说:“接下去报数。”“……五!”“六……”“七……”“……八”“九……”…… 又一个数字卡了壳。 突然地,管教干部用鼓舞人心的高嗓音说:“大家醒醒啊!睡着容易挨冻!都醒醒!咱们大声报数!” 一小时一次的报数,每小时都有卡壳的“数”,等搬到帐篷外,都已经是冻拧巴了的尸骨。冬天很长,尸骨们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尸骨的队伍里渐渐有了孩子、老人。严寒和缺氧的大荒草漠,自由和不自由都一样,零下三十多度对管教干部和家属们也不予赦免。 画地为牢的监狱很成功,三年里没有一个犯人跑出虚拟的“大墙”,也就是第三道石灰线之外。几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发生的,一多半逃犯被当场击毙,个别的逃出去又逃回来,因为三道石灰线的“墙”外,饿了没人管饭,迷失了没人领路。 那次春寒冻死几百犯人之后,省劳改局拨下费用,盖起了现在的草窑洞监房。老几走到自己监号门口,暮色已在他身后收拢。他拿了自己的饭盆出门,看见灰黑的傍晚晃动着无数黑影,每一张脸都因了人猿之间的那种龇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样,也因每人一对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样。号子里的灯是用拖拉机的废柴油点的,烛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烟,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烟囱,使浓烈的黑油烟得以排放,排入人体内狭小的空间。连十六岁的梁葫芦也被这龇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杀了青春。梁葫芦走过来,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当塞了一个东西到老几口袋里。赃物。老几是梁葫芦最理想的储赃仓库,塞进来什么都上保险似的牢靠。几乎没有人会猜到他老几的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会搜他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老几混进了打饭的人群。自从青稞馒头的大小导致了几次流血事件,之后每天人和馒头都开始编号,开饭之前,人们先排队从组长那里领一个纸阄,上面写着一个号数,再排一次队,按自己的号数去对馒头的号数。 老几领到自己的纸阄,发现梁葫芦还跟着他,轻声叫唤:“喂喂,老几!”十六岁的小杀人犯其实总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没多少善意,对此葫芦没办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芦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冻得不剩多少知觉的手摸了摸。摸摸无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