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谢迪南(以下简称谢)

受访人：李东华(以下简称李)

成人文学名家写童书

谢：当下在童书界活跃的依然是少数一些专业的童书作家，鲜见成人文学名家的作品？

李：这个说法并不特别准确。事实上，有一些成人文学名家也曾写过儿童文学作品。譬如上世纪八十年代铁凝的中篇小说《没有钮扣的红衬衫》、王安忆的短篇小说《谁是未来的中队长》都曾引起很大反响。1997年前后，明天出版社、河北少儿社、湖北少儿社曾先后推出“金犀牛”丛书、“金太阳”丛书和“鸽子树丛书”，这些丛书就是专门约请成人文学名家加盟儿童文学创作，如王安忆、张炜、毕淑敏、池莉、方方、林白、铁凝、刘毅然、迟子建、王小鹰、竹林等等名家都参与了写作。另外，像曹文轩、高洪波、黄蓓佳等，既是成人文学界的知名作家，又是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但是，为什么你——我相信大多数人会和你一样——会产生鲜见成人文学名家介入童书写作这种印象呢？我想，相对于庞大的成人文学作家群来说，曾经关注和介入童书创作的的确是寥寥无几。同时，就算是介入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出版社人为推动，而不是作家们自发为儿童写作的结果。像曹文轩、高洪波等人那样，非常认同自己的儿童文学作家身份，并能利用自身的影响力，为这一通常被视为“小儿科”的事业鼓与呼，这样的名家的确还不够多。

谢：在你印象中，新中国成立以来，政府或者一些机构提倡过“成人文学名家来写童书吗”？

李：倡导成人文学名家来写儿童文学是个老话题。1955年《人民日报》曾经发表了题为《大量创作、出版、发行少年儿童读物》的社论。社论明确地提出，为了改变当时儿童读物奇缺的情况，“首先需要由中国作家协会拟定繁荣少年儿童文学创作的计划，加强对少年儿童文学创作的领导”。同年，中国作协讨论通过了近期发展少年儿童文学创作的计划，决定组织193名在北京和华北各省的会员作家、翻译家、理论批评家于1956年底以前，每人至少写出(或翻译)一篇(部)少年儿童文学作品或一篇研究性文章。还有我上面提到的在1997年前后，突然有一批成人文学名家介入儿童文学，那其实就是几家少儿出版社，为了给儿童文学注入活力而策划组织的。

谢：倡导之后，成人文学名家写童书的结果如何？

李：倡导之后最直接的结果，那当然就是儿童文学创作数量上的繁荣和观念上的更新。名家介入童书创作的益处暂且不谈。在这里我想说说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直到今天还要谈——它实际上直接证明了儿童文学在我国的地位依然不够高。对这一点我一直感到很惶惑，在五四时期，鲁迅、周作人、郑振铎、茅盾等大家对儿童文学都很重视。尤其是周作人，他所提出的“儿童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便没有什么标准”，他所指出的“儿童的文学”实质是包涵了“儿童”的文学与儿童的“文学”两个不可分割的命题，而且第一须注意于“儿童的”这一点。这些真知灼见直到今天也不过时。此外，像巴金、老舍、沈从文等等大家都曾经写过儿童文学作品。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就很重视儿童的教育和启蒙，他编过启蒙课本。一支写过《战争与和平》的巨椽，也写过诸如《李子核》、《穷人》等成为世界经典的儿童故事。普希金的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不也是广为传诵吗？所以，一个伟大的作家，不应该等着出版社或者什么机构来“倡导”，而应该自觉地站起来“倡导”全社会都来重视儿童文学事业。因为，正如鲁迅先生曾说的，“儿童与国家的关系”是“十余年后，皆为成人，一国励衰，有系于此”。何况，一个国家对儿童的尊重程度，正反映出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

文学名家写童书是否能提升儿童文学的品味

谢：成人文学名家来写童书，对提升儿童文学品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李：作用有多大，我没法估量。事实上，当我们呼吁更多的名家加盟儿童文学创作，其实是源于内心这样一个焦虑：那就是我们国家的儿童文学在思想上和艺术上还不尽如人意。还有其狭隘的、封闭保守的一面。因此，儿童文学界应该具有更宽阔的胸怀，打开自己，吸引更多的在思想和艺术上功力深厚的优秀作家进来。著名作家张炜曾经说过：“现在一些出版社组织一批成年作家来写少儿文学，虽然也是一种人为的积累，但这是积极的，它可以自觉或不自觉地打破少儿文学现有的格局。我国的少儿出版社主要还是让一些专写儿童文学的作家来写儿童文学，这实际上割裂了文学与儿童文学的关系。国外完全不存在这种状况，国外出版社更多的是从一大批作家作品中寻找一些适合少儿阅读的，进行改装、嫁接。”这样一些新观念的冲击和洗礼显然对儿童文学的成长是有利的。

谢：成人文学名家写出来的儿童文学作品一定会受到小读者的喜欢吗？

李：这肯定不是绝对的。因为，儿童文学毕竟是一个具有自身特殊创作规律的门类。成人文学作家在面向成人写作的时候可以没有多少禁忌，包括对性、暴力等等的揭示。但当他的接受对象是儿童的时候，就不可能这样无所顾忌。何况儿童文学的读者面又分幼儿、儿童、少年等好几个层次，要把生命的真相揭示出来，又要考虑不同年龄层次的读者的接受程度，这就决定了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成为儿童文学作家。如果他没有去把握和研究少年儿童的阅读心理和审美需求，即便他是一个大家，也不见得能写出提升儿童文学品位的好作品来。同时，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生活资源的问题，如果不了解儿童在想什么干什么，那也是无米之炊，即便是大家，也不见得就能凭空敷衍出一篇好文章吧。成人文学名家有没有兴趣写儿童文学是一个方面，他们有没有下决心掌握儿童文学的创作规律，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所以，出版社不能盲目地迷信，以为文学大家就一定能写出受小读者欢迎的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那肯定是片面的。

谢：不但是读者，包括一些写作者，都认为童书很容易写，你觉得是这样吗？

李：中国有3.67亿儿童，童书市场非常大，一个儿童文学写作者，似乎不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就能获得很好的市场效果和回报，发行量也相对容易上去。当我们浏览新世纪以后的原创儿童文学目录的时候，我们会发现，那种以校园故事、魔幻故事为主的丛书大行其道，长篇儿童小说很多只能算是儿童生活故事的堆积，取消了写作的难度和深度，一心以取悦于读者，以图书的发行量为唯一标准。现在许多年轻作家很难避开这种市场的诱惑。事实上这种诱惑是一种危险。不管是儿童文学还是成人文学，写作者应该都要有一种艺术的进取心。所以，儿童文学一方面要容纳更多的优秀的作家进来，同时，儿童文学还要能够走出儿童文学。不要满足于这个自给自足的小圈子。因为，与其等着别人来相救，不如自救。年轻的儿童文学作家艺术的视野一定要拓宽，要多读方方面面的书。因为真正的文学一定是关乎诸如生死等等人类生存困境的。儿童文学它首先是文学，如果我们的儿童文学仅仅满足于反映生活的表象，就不可能产生真正伟大的作品。我们来看世界上那些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诸如《小飞侠彼得·潘》、《夏洛的网》、《女巫》，甚至连《鸟树》这样的低幼作品等等，都是不回避人生的生与死、贫穷与困苦的，都是有着很深邃的哲学思考隐藏在那些浅显有趣的文字之后的。正如张爱玲所言，小溪里的浪花才是轻佻的，大海里的浪花总是蕴藏着波光粼粼的宏大气象。所以儿童文学的浅，不是浅陋的“浅”，而是深入浅出的“浅”。儿童文学作家必须具备全面的素养，如果你作为一个童书写作者没有这些素质，不能说明童书容易写，只能证明你的艺术修养是有缺陷的。

儿童文学作家需要具有全面的修养

谢：能否举例给我们说明一下“儿童文学作家为什么需要具有全面的修养”？

李：其实小孩子的审美水准是很高的，我们不要轻视他们，以为随便拿点什么东西就能糊弄得了他们。我们国家有5位儿童文学作家获过“国际安徒生奖”提名奖，他们分别是金波、张之路、秦文君、孙幼军、曹文轩，这五位作家的作品可说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俱佳的典范。就以他们为例来说说吧。金波是进入教材最多的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有近百篇作品进入了中小学语文教材。他早期主要写儿童诗，他把十四行诗这种形式引进了儿童诗，我们都知道十四行诗是一种非常难写的诗歌体裁，尤其是写儿童诗，可以说是带着多重镣铐跳舞，但金波用这种形式创作的《我们去看海》，和儿童生活结合得非常好。金波在儿童诗领域的成就已经达到顶峰，可是他不满足于此，在年近70的时候，他出版了长篇童话《乌丢丢的奇遇》，也取得了很好的反响。去年，他还出版了两本儿童文学评论集，一本是评幼儿文学的，一本是评儿童诗的。他的创作历程说明了，如果作家在艺术视野上不宽阔，艺术修养不全面，就无法超越自己。秦文君的创作以儿童小说为主。著名评论家刘绪源曾经说过：秦文君是他看到的一个少有的既保持高产又一直能保持阅读习惯的作家。在秦文君看来，阅读也许比创作还重要。我想正因为她不断地为自己充电，不断地进行艺术思考，才使得她有底气、有才力在艺术风格上不断地进行探索：从《男生贾里》、《女生贾梅》的幽默到《一个女孩的心灵史》、《天棠街3号》的沉郁，再到“小香咕系列”的温情。秦文君告诉我们的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要有储备才不会被掏空。张之路不只写儿童小说，他还写童话、科幻。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知名的编剧，《霹雳贝贝》、《疯狂的兔子》就是他的代表作。2006年，他出版的专著《中国少儿电影史》更是一部填补空白之作。孙幼军是北京外交学院的老师，他对世界文学的了解是不言而喻的。曹文轩就更不用说了，作为儿童文学作家写过《草房子》、《青铜葵花》，作为成人文学作家写过《红瓦》、《天瓢》，作为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当代中国文学的教授，他出版过专著《小说门》。当然，这样的作家儿童文学界还有一些，比如黄蓓佳和高洪波。

谢：举这些例子就是为了证明在儿童文学上取得较大成就，写儿童喜欢的作品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并不是不如成人文学作家作品的思想那么深，我们必须扫除这种偏见。

李：对！即便是杨红樱这个遭到一些评论家非议的畅销书作家，当我们仔细来梳理她的创作历程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她的成功也并不是那么简单，也是经过漫长的生活和艺术积累的。她当过7年的小学老师。我们看她早期的童话，语言都非常优美，同时，她对中国的教育现状也是有着自己的思考的。但是，目前一些跟风作品，只看到杨红樱写校园故事，自己就跟着写校园故事。

谢：这几年儿童文学的品种很丰富，原来成人文学的写作者肯定也有一部分介入到了儿童文学写作。

李：是的。但是我认为他们未见得是儿童文学需要的那批人。我们呼吁一些成人文学名家介入童书写作也好，呼吁儿童文学作家要拓宽自己的视野也好。其实，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确实是对少年儿童的心理和生活真正了解之后，并且有着足够的艺术积累，才进行这一领域的写作，而不是冲着市场和利润才进来的，否则就不能把儿童文学写作带入一个良性的发展。儿童文学上不去的根本原因就是缺人才，就这么几个人才又面临着市场化的诱惑。年轻作家里一些人很有才情但又很难静下心来写作。在一次会议上，秦文君曾经提到，现在一些作家不愿意深入生活，常常从别人的作品或者电脑游戏中寻找写作资源，这种在艺术上的懒惰，当然就很难实现在艺术上的超越。

责任编辑：张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