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
内容提要:贾宝玉的爱情婚姻是《红楼梦》情节主线,小说的情节主线、颠覆主流意识形态的主旨、石头主叙相依并存。围绕情节主线有三条辅线:其一,“盛筵必散”正叙性辅线,是元春、凤姐为主的家族线索;其二,穷通交替反讽性辅线,是花袭人、刘姥姥为主的社会线索;其三,演说归结小说并参与兴衰的侧衬性辅线,是贾雨村、甄士隐的双重线索《红楼梦》的主要叙事手法是:其一,融作者全知和作者参与为一体的“石兄”叙事;其二,借戏剧之石攻小说叙事之玉;其三,变换人物视角叙事而目标始终如一。
关键词:一主线三辅线;石头叙事;模拟戏剧叙事;人物叙事
《红楼梦》生动细致地写一个贵族大家庭的婚丧礼祭、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绘声绘色地描摹一群贵族男女的诗意享乐及“乌眼鸡”争斗,不时警示以细线高悬他们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盛筵必散”、“忽喇喇似大厦倾”、“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1](P85—86)——必然覆灭的命运。《红楼梦》之精彩,在于灵动飞扬的人物,盈溢机趣的场面,充满蕴味的话语,还有以警辟寓言阐释人生的大哲理、真智慧。从情节构成和叙事手段看,《红楼梦》集古代小说构思、叙事大成,与西方小说接轨,开现代小说构思和叙事先河。 一、立主脑、传主旨、主叙相依并存 《红楼梦》之前,《水浒传》、《三国志通俗演义》、《西游记》、《金瓶梅》是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共同缺憾是长篇构思尚欠周密,甚至仍嫌原始、粗糙;《三言》、唐传奇、《聊斋志异》则堪称成熟、细腻的短篇精品。曹雪芹独辟蹊径、一新耳目地将长短篇艺术结合起来,创造出无愧典范、“立意新,布局巧”的“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2](P119)构思上立小说主脑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贾宝玉是荣国公嫡孙,是贾母心头肉,贾妃唯一胞弟。贾政寄予荣家希望,王夫人看作眼珠子,赵姨娘视为眼中钉。由此派生一系列冲突,如嫂叔逢五鬼,宝玉挨打。宝玉因元春呵护进入大观园。大观园是群芳伊甸园,庚辰本脂砚斋评语说: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玄境”。怡红院则在大观园中首屈一指。曹雪芹对怡红院有五次浓墨重写,第一次大观园题额;第二次贾芸入园;第三次刘姥姥醉卧;第四次平儿理妆;第五次怡红夜宴。宝玉的侍女晴雯和袭人分别是黛玉和宝钗影子,在第五回判词中占又副册前两位。“贾宝玉为诸艳之冠,怡红院总一园之首”。[3](P80) 《红楼梦》前八十回可分为四部分:[4](P633)前十八回介绍宝、黛、钗、凤姐、秦可卿;十九至四十一回写贾宝玉的叛逆思想和正统思想的冲突,宝黛爱情试探,兼写宝钗、湘云、袭人、妙玉、刘姥姥;四十二至七十二回宝黛心灵默契、黛钗猜忌消除,转写鸳鸯、香菱、晴雯、探春、尤氏姐妹;后十回写凤姐失宠,贾府衰败,查抄大观园、晴雯冤死,薛蟠错娶河东狮,迎春误嫁中山狼。 这四个部分都以不同方式和贾宝玉联在一起,一些本不可能与宝玉有关的事,也必定要到“玉兄”前“挂号”,如:鸳鸯向嫂子拒婚后进怡红院受抚慰;香菱在宝玉面前换石榴裙;尤三姐之死发生在柳湘莲向宝玉怒骂宁国府之后…… 跟金陵十二钗乃至“情榜”六十钗——“情榜”定金陵十二钗后的副册、又副册名单是脂评透露的曹雪芹构思——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是贾宝玉;在《红楼梦》里做梦最多、做得最精彩、做梦做出小说总纲的是贾宝玉;贾宝玉是《红楼梦》主角;怡红院是红楼梦的主舞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和薛宝钗的婚姻是《红楼梦》的情节坐标,贾府盛衰是“怀金悼玉”的底盘。 一部百万言巨著如何脉络分明?曹雪芹对小说主脑做巧妙的不断提示:第一回“好了歌”及解,确定整部书的悲剧基调并做人物命运综述;第四回“护官符”提示四大家族“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预示红楼女性命运;第十八回元春归省点的戏暗喻贾府命运,如“乞巧”伏元妃之死;第二十二回元宵灯谜暗点人物命运,如“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再次伏元春之死;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以人物所掣的花签交代红楼故事总结局,如“莫怨东风当自嗟”,寓探春远嫁,“开到荼花事了”,寓诸芳尽后麝月是宝玉身边的唯一侍女。每次主线提示都布置后边情节,同时对小说主旨做反复咏叹。 《红楼梦》立结构主脑、传思想主旨、小说主叙,三位一体,相依并存。 曹雪芹自称《红楼梦》“大旨谈情”,甲戌本凡例声明“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这是障眼法,是对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做强有力颠覆,恰好是《红楼梦》的主旨。曹雪芹对封建统治话语的颠覆,对人文主义的追求,全面深刻且形象艺术。他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批判锋芒,像杜工部笔下的狂烈秋风,卷走封建大厦屋上茅;他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新思想,像孟浩然笔下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润读者心田。 《红楼梦》下笔伊始,写个神话故事:“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梗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封建社会基础是皇权。“天”即朝廷,即封建政权,皇帝是“天子”,代表上天对臣民专政,是约定俗成的概念。读书人以做天子门生、为天子效力为荣光,进入仕途则成为“补天”之材,有用之材。在宗法制社会,不能“补天”即不能为皇家所用,弃在“青梗峰”下,“青梗”谐音“情根”,更违反重理不重情的封建伦理。《红楼梦》开端这段话,隐含作者与统治思想的不合作态度,与愤世嫉俗、富于叛逆精神的庄子、屈原一脉相承,在小说中通过主要人物贾宝玉和林黛玉淋漓尽致地反映出来。 “石头”是把思想艺术双刃剑。无材补天、置根于情是贾宝玉的思想渊薮,情根之石既承载曹雪芹的深邃博大思想,又成为《红楼梦》主要叙事手段。 二、与主线融合的三条情节辅线 在贾宝玉爱情婚姻主线外,《红楼梦》有三条和主线融合、纽结的情节辅线: 其一,“盛筵必散”正叙性辅线,是元春、凤姐为主的家族线索; 其二,穷通交替反讽性辅线,是花袭人、刘姥姥为主的社会线索; 其三,演说归结小说并参与兴衰的侧衬性辅线,是贾雨村、甄士隐的双重线索。 第一条盛筵必散辅线,正面展现贾府大厦倾颓过程,由元春兴衰和凤姐理家组成。表层线索是支柱和蛀虫一身二任的凤姐,深层线索是荣国府中流砥柱元春。《红楼梦十二支》紧随黛钗之后将元春位列 第三,其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在家族辅线上,占很大篇幅的是凤姐,更具重要性的却是元春。因为不管如何钟鸣鼎食的大臣,都是皇帝的奴才。元春封妃,才让贾府从世袭贵族变为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带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元春归省,才导致大观园出现,十二金钗才有同台竞技舞台,宝玉才能进入女儿国;元春夭亡,才会“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贾府是大树,元春是大树主根,根竭树枯则倒,树倒则猢狲散。“怀金悼玉”、“原应叹息(元迎探惜)”,跟“群芳碎(髓)”、“千红一哭(窟)”、“万艳齐悲(杯)”联在一起,形成小说形象的整体中心力量。 第二条穷通交替辅线,是贾府社会背景的辅线。以花袭人和刘姥姥——崛起的小人物——为线索。这条辅线跟第一条辅线性质截然不同,前者是广厦之倾,后者是茅舍之兴。《红楼梦》穷通交替的思维突出表现于“好了歌”及解。研究者常注意贾府大人物兴衰,岂不知小人物兴衰同样有重要意义。 如果说第一条辅线有正叙之意,第二条辅线就具有反讽意义: 花袭人——昔日荣国府的家奴变成后来贾宝玉的“孟尝君”; 刘姥姥——昔日硬跟贾府攀亲变成荣国府正枝正宗的亲戚。 刘姥姥的重要性在于她在三个重要时间,以特殊身份接触贾府方方面面人物并目睹贾府兴衰:一进荣国府,气势薰天;二进荣国府,豪华享乐却内囊已尽;三进荣国府,家败人亡各奔腾。根据曹雪芹构思,贾府败落后,巧姐被狠舅奸兄卖进妓院,为刘姥姥所救,后跟板儿结婚,成为纺纱织布的农村妇女。刘姥姥是贾府盛衰的明显辅线,花袭人这条辅线隐蔽性很强,在小说布局中却有超出刘姥姥的特殊重要性: 其一,袭人是前八十回中唯一有确证与贾宝玉有肌肤之亲的女性。秦氏香艳的居室环境只能算贾宝玉入太虚幻境的前提,秦氏与宝玉并无性关系;秋纹侍宝玉洗澡,洗得床上都是水,是从晴雯口中说出,也不能算二人有性关系。袭人却与宝玉偷试云雨情,后来她成了王夫人心腹“西洋花点子巴儿狗”。这位跟宝玉有过肉体关系的——说“有过”因为书中描写仅一次——袭人恰恰跟宝玉思想性格冰炭不容。袭人貌似“温柔和顺、如桂似兰”,实际嫉妒、阴险、猥琐。非常讨人嫌却有阅人经验的李早就说:宝玉的人哪个不是你(袭人)拿下马的?贾宝玉也终于用《芙蓉女儿诔》对袭人发出“钳彼奴之口”的声讨。宝玉和袭人从肌肤相亲到格格不容,深刻地反映出警幻仙子称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贾宝玉之“淫”绝无淫乱、淫荡之意,而是“意淫”,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 其二,袭人在怡红院描写中占很重分量。第一次写怡红院,大观园题额,袭人不可能出现,此后几次她都占重要位置。第二次写怡红院,袭人肖像从贾芸眼中画出;第三次写怡红院,醉卧宝玉床的刘姥姥被袭人悄悄引出;第四次,平儿挨打后,宝玉邀平儿到怡红院,袭人接着并劝慰平儿;第五次怡红夜宴,袭人掣出“桃红又是一年春”、暗示她琵琶另抱的签。王夫人极警惕怡红院中可能勾引儿子的“狐狸精”,骂晴雯“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斥四儿“同日生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宣布“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不善于“饰词掩意”的王夫人无意中泄露天机,说明晴雯蒙冤、四儿被逐、芳官出家都和袭人打小报告有直接因果关系。王夫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真正跟他宝贝儿子上过床的,正是袭人这个贼喊捉贼的“好孩子”。一言以蔽之:袭人既是怡红院总管,又是王夫人的眼线,更是怡红院百花凋残的内因。 其三,袭人总想介入、实际也介入了宝黛钗感情纠葛。袭人代替黛玉听到宝玉诉肺腑,掌握了宝黛最隐秘的心事,当然要琢磨谁做宝二奶对自己有利。“不干己事不开口”的薛宝钗特意管袭人针线活的闲事,放下大小姐架子跟丫鬟套近乎,袭人自然会投桃报李。“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林黛玉只在意宝玉的心,不懂得笼络宝玉身边的人,还口没遮掩地开玩笑称袭人“嫂子”,无意中戳到“贤袭人”痛处,不得不背起被中伤的黑锅。最终,袭人向王夫人密奏宝二爷不适合跟姑娘们同住大观园时,居心叵测地让“林姑娘”首当其冲。 其四,最重要的是,袭人经历了从贴身丫鬟、到宝二爷准姨娘、到嫁宝玉好友蒋玉菡、到在贾府败落时“有始有终”养活昔日主子贾宝玉的全过程。在极少数描写贾府之外的笔墨中,袭人的家庭,包括前八十回其父母家和小说后部(已迷失的)其丈夫家,占有非同一般的“份额”。 花袭人和刘姥姥,两个不可能发生联系的人,竟在贾宝玉房中发生了联系,两条“小人物”辅线出人意外地交叉,真是细针密线、奇中迭奇。可以推测,在曹雪芹笔下,这两个人物在贾府败家后仍会相逢,并有一番作为。小说后部袭人、刘姥姥和贾府主子有重要联系,在前八十回可找到伏笔,如宝玉到袭人家,袭人说没什么可吃,脂评透露宝玉以后要靠袭人供养;刘姥姥带板儿到探春房中,板儿和巧姐抢香橼,橼谐“缘”,暗示巧姐最后嫁板儿为妻。刘姥姥忍耻向凤姐告帮,脂评曰“老妪有忍耻之心,后有招大姐之事。”一进荣国府,开口求助是忍耻,二进荣国府,变成供贾母取乐的蔑片是忍耻,三进荣国府,从妓院救出巧姐并毅然娶回家中做孙媳,更是忍耻。这最后的忍耻已是高尚行为,是对昔日只能仰视的贾府雪中送炭,是贾府名符其实的恩人。王熙凤做过很多坏事,她为讨贾母欢心而关照刘姥姥,无意中“留余庆”,使女儿死里逃生。 在社会背景辅线上,还有比袭人、刘姥姥次要得多的人,只要他们跟贾宝玉发生联系,就必然跟贾府盛衰发生关联。贾芸和小红,这两个竭力奉承贾宝玉的人物,就在贾宝玉身边悄然生情,他们最后如何结婚,已不得而知,但脂评透露,贾芸非但不是卖巧姐的“奸兄”,还和小红在贾宝玉落难时给了救助。 强者和弱者交换场地,高贵者和卑贱者颠倒位置,以巨大的社会落差表现人世沧桑,是小说家手中的“封喉剑”。马克•吐温喜欢将王子变贫儿,贫儿变王子,这巧夺天工的换位法构思经常为批评家津津乐道。其实200多年前的曹雪芹已用得烂熟。遗憾的是《好了歌》等提示的小说线索,续书并未遵守。 第三条情节辅线贾雨村和甄士隐有双重作用。一方面是演说、归结整部小说的叙事辅线,另一方面,他们本身与贾府共衰共荣。 先看甄士隐:甄府小荣枯是贾府大荣枯的引线;甄士隐《好了歌》解是《红楼梦》主题拓展;英莲变香菱又变秋菱,本身就算得上十二金钗悲剧的预演。 贾雨村是重要小人物也是重要小人,是曹雪芹走活全盘棋的绝妙一招。此人手眼通天,八方来风,要真(甄)则真,要假(贾)则假,像排球场的“自由人”,能占据任何需要占据的位置;像八爪鱼,能将触角伸到任何需要伸的角落。这位本来跟宝黛爱情八杆子打不着的主儿,居然能和宝黛甚至贾宝玉的镜中形象甄宝玉都发生联系:他罢官做西宾成了甄宝玉和林黛玉的老师,他叙述过甄宝玉挨打喊姐姐妹妹,他赞过黛玉避母亲名讳,前八十回中林黛玉对他却从未置一词。他受林如海之托送黛玉进贾府,成为贾政的座上客,借机夤缘复职,接着利用“护官符”,乱判葫芦案,把贾政和王子腾都变成自己的保护伞;他厚着脸皮纠缠贾宝玉,贾宝玉对他却避之唯恐不远;这变色龙的满肚子坏水仅从看人下菜碟对待贾氏老兄弟可见一斑:他对“政老”正襟危坐,谈诗论文,对“赦老”则奉上强抢的古扇。贾雨村在小说里是次要人物,却起到主要人物不能起的作用:先做冷子兴的听众,交代贾府人物,再跟贾府挂钩并专做釜底抽薪勾当。脂评曰“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这对男女奸雄恰好是贾府败家的主要原因。妙不可言的是,这两个人居然也能有间接的线索交叉:夺古扇一事害得贾琏挨打,凤姐追查原因,她的“总钥匙”平儿怒骂都是贾雨村这“饿不死的野种”造的孽。 莱辛说过:小说重点是各部分之间的关系。《红楼梦》以宝黛钗为主线,以家族兴衰、小人物兴起、甄贾二人铺叙侧衬为辅线,再利用重大事件将主线辅线、故事人物串连起来。如果说《红楼梦》像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群山,宝玉挨打、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抄检大观园,就是几座被拥托的高峰,在高峰间起伏着一座座秀丽的小丘。除了情节内在联系外,作者还善于使用主题性道具联缀故事,如: 通灵玉:不言而喻,是整部小说的骊龙之珠。 贵妃的红麝香串:元妃省亲后赏赐物品,宝玉和宝钗相同,让贾宝玉惊讶不已,让林黛玉受到很大内心压力,贾宝玉要将它送给林黛玉,被抢白一顿,这个麝香串让薛宝钗和有玉者联姻的巧妙舆论,得到了类似于尚方宝剑的承诺。红麝香串成为皇权主宰贾宝玉婚姻的象征。花袭人的茜纱巾:蒋玉菡送给宝玉,宝玉偷偷系到袭人腰上,袭人丢下来放到箱子里,袭人嫁蒋玉菡后,发现了这条汗巾,并和蒋玉菡共同供养贾宝玉。 《红楼梦》的长篇结构如天工机杼,虽千头万绪却环环相扣,事事相因、因果有系。曹雪芹在做疏密相间、张弛有致、沉着细致、穷形尽相的撰写时,胸有全局,如孔明布阵,令旗一举,各个归位,主宾分明、前呼后应。就像甲戌本第一回朱眉脂评所说:“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浓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 三、相互补充的三种叙事方法 小说叙事方式,是作家建立起来,让读者认识作品事件、人物的立足点。在复杂的小说写作技巧中,叙事观点有重要支配作用。 罗兰•巴特说过:重要的不是我叙事了哪个时代,而是我在哪个时代叙事。《红楼梦》叙事的时代,是中国戏剧叙事完全成熟、小说叙事基本成熟的时代。 中国古代小说多以作者全知叙事方式贯穿始终。《红楼梦》别出心裁,创造了三种主要方式——石兄叙事、模拟戏剧叙事、人物视角叙事——相互补充的叙事法,是对古代小说叙事方式的革命,并与西方现代小说接轨。 石兄叙事 95%以上古代小说采用作者全知的第三人称叙事,极少采用作者参与的第一人称叙事,这跟中国人的心理素质有关,似乎采用第一人称就意味着作者本身。唐代牛李党争激烈,李德裕门人冒牛僧孺之名作传奇《周秦行纪》,写牛僧孺游薄太后庙艳遇是幌子,让牛僧孺称唐德宗“沈婆儿”、再向皇帝告“大不敬”,借小说搞政治诬陷是目的。《聊斋志异•绛妃》写“余”遇绛妃,代绛妃写讨风神檄,则抒发了蒲松龄本人对风刀霜剑的社会的感受。曹雪芹像位化学家,天才地化合了作者全知和作者参与两种叙事模式,形成特殊的“石兄叙事”方式。 《红楼梦》长期以《石头记》为书名。“石兄”是空空道人对青梗峰下顽石的谐称。石头变成通灵玉随贾宝玉来到人间,像电影摄影师,录制演员们悲欢离合的表演。“石兄”像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卫星侦察仪,像西方小说中目光穿透人们房顶的“瘸腿的魔鬼”,像为皇帝带选择性地写起居志的太监,更像能对贾宝玉周围发生的事做出记录、判断、分析、联想的“太史公”。“石兄”以第三人称对贾宝玉担任着旁观角色,偶而自称“愚物”,发表点滴评论。石头叙事在小说中的作用,马力[5](P80-97)、蔡义江[6](P7-32)先生已做过详尽剖论。 特别需要明确的是,无材补天的顽石本就是不愿补天的作者化身,在小说中代作者行主要叙事责任。“石兄”叙事带来亲切可信和富有谐趣之感,但“石兄”不过是曹雪芹虚拟、旁观并偶而参与的叙事角色。如果将曹雪芹比作《红楼梦》的编剧兼导演,那么,宝黛钗等就是曹雪芹选定的主要演员,而“石兄”是按导演指定好的灯光、角度来摄影的主要(并非唯一)录像师。 担任主要叙事责任的“石兄”不可能观察到的现象,小说作者就全知全觉,用“上帝的眼睛”洞察一切:如“石头”出现之前及石头最后归位,贾雨村和甄士隐故事,林黛玉多次心理活动等。《红楼梦》全知全觉叙事方式成熟而练达。 借戏剧之石攻小说叙事之玉 曹家和清初著名戏剧家的关系十分密切,洪升曾受到曹雪芹祖父曹寅的赏识和资助。清初两部最著名的传奇《长生殿》、《桃花扇》虽未出现在《红楼梦》中,但以儿女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构思方式无异对曹雪芹有很大影响。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长篇小说不同,模拟戏剧成为《红楼梦》的重要叙事手段。 借戏剧之石以攻小说叙事之玉,首先表现在借用一曲总揽全剧的方法。据脂评提供的线索,曹雪芹对自己的写剧才能很自负。梦演红楼梦曲就是曹雪芹自创北曲。这是借用从南戏开始、以一曲总揽全剧的方法为小说叙事服务。《琵琶记》第一出《沁园春》:“赵女姿容,蔡邕文业,两月夫妻。奈朝廷黄榜,遍招贤士;高堂严命,强赴春闱。一举鳌头,再婚牛氏,利绾名牵竟不归。……孝矣伯喈,贤哉牛氏,书馆相逢最惨凄。重庐墓,一夫二妇,旌表门闾。”[7](P2) 《牡丹亭》第一出《汉宫春》:“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8](P1)都是以第一出第一支曲子提调全剧,《红楼梦》第五回用一曲提调一人命运,再和《红楼梦•引子》、《收尾•飞鸟各投林》共同合成恢宏悲怆的《红楼梦》总曲,并成为小说总纲。这样的叙事方法,并非小说“章头诗”的发展,而是向戏剧借来的东风。 借戏剧之石以攻小说叙事之玉,其次表现在小说关键之处模仿戏剧名作的叙事。“贾元春归省庆元宵”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脂评点明这四出戏的含义:第一出,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伏黛玉之死。元春点的是四个著名折子戏,《豪宴》选自李玉《一捧雪》;《乞巧》选自洪升《长生殿》;《仙缘》选自汤显祖《邯郸梦》;《离魂》选自汤显祖《牡丹亭》。在“皇恩浩荡”、骨肉团聚的日子里,以元春的文学修养和谨慎为人,不可能也不应该点如此不吉利的戏文。曹雪芹故意让元妃大喜之日点大悲之戏,大有寓意。脂评说:“所点之戏剧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遗憾的是,我们没法看到曹雪芹如何沿着四个折子戏的叙事韬略写出《红楼梦》后部惊心动魄的大悲剧,特别是贾府之败和元春、黛玉之死。通过对《豪宴》做简要分析,仍可看出曹雪芹如何把模拟戏剧变成长篇小说重要叙事方法:《豪宴》选自清初苏州作家李玉的《一捧雪》,剧情是莫怀古家藏“一捧雪”白玉杯受豪门觊觎,导致家破人亡,该剧实际取材于明代将军王的遭遇:他收藏《清明上河图》真迹,为严世蕃夺走,恶棍汤某向严告密说:严所得为仿制品,王将军遂被严嵩罗织罪名杀害。《红楼梦》中,附庸风雅的贾赦看中了石呆子的古扇,表示:要多少钱给他多少钱。这是依恃有钱欲夺人所爱,并未打算强抢。石呆子宁死不给,贾赦也并未采取进一步动作。贾雨村为讨好贾赦,利用职权,讹石呆子欠了官银,将其下狱,抄没古扇,无偿地送给贾赦,“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贾雨村插手,这件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据脂评透露的线索,最后成了贾府破败的重要原因。贾赦因古扇败家,类似于莫怀古因古董败家,在《红楼梦》后部,曹雪芹要按玉杯毁家的思路对古扇败家大做文章。唯恐天下不乱的贾雨村跟《豪宴》中戏中戏的小人极为相似,“贾赦”的命名,也跟《一捧雪》的人物有联想关系:“莫怀古”,意即“不要怀有古董”,“贾赦”者,假赦,必然败家也。可惜续书写的抄家原因与元妃归省点《一捧雪》不完全合卯合榫。 《红楼梦》的多次点戏、听戏都与小说人物命运紧密关联:如宝钗过生日点到和尚的戏暗示她未来的丈夫将会出家;林黛玉听“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暗示黛玉的结局是泪尽而逝,且不可能像杜丽娘那样还魂。贾母在清虚观点的戏,依次为汉高祖斩蛇创业的《白蛇记》、郭子仪七子八婿富贵寿考的《满床笏》、淳于棼梦中飞黄腾达的《南柯梦》,这三个戏暗示贾府的兴起、极盛、衰亡。贾母对第二出戏自然笑得出来,对第三出戏“便不言语”。 长篇小说人物多、头绪多,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处理“花开多头,各表一枝”和百花同艳的关系?《红楼梦》善于运用戏剧化场面分分合合,每个角色都有相对独立的重头戏,又常在十回左右安排一次多角色同台“演出”:元春归省;贾母打醮;宴大观园;大观园诗会;庆寿、庆元宵、庆仲秋等。这样的叙事方法,比《水浒传》宋十回、武十回等按主要人物经历叙事丰满得多,比《三国演义》现成的三国三条线叙事难以处理,却处理得比《三国演义》还要好。 使用戏剧的内在叙事形式(即不使用戏剧格式、只使用戏剧冲突形式)是19世纪欧洲著名小说家的叙事法宝。亨利•詹姆斯论述屠格涅夫说:“倘若他不是一贯地着眼于做一个戏剧家的话,他就可能时不时地变成一个徒劳无益的理论家,一个非常乏味的小说家。在他笔下,各种事物都以戏剧形式呈现出来;没有戏剧形式做为依仗,他显然就无法构思出任何东西。”([9](P61)异国同调,没有戏剧作为依仗,中国最顶尖的小说家曹雪芹,也将无所作为。人物视角叙事 《红楼梦》可以从每个章节的不同人物视角来读,如,黛玉进府,是贵族少女兼零汀孤女角度;刘姥姥进大观园是穷人兼世故老妪角度;查抄大观园是从权力顶峰跌落的王熙凤角度。这是作者熟谙人物视角叙事的结果。 人物视角叙事是古代小说常用的叙事观点,它在唐传奇(如《任氏传》和《柳毅传》)中成熟,在《金瓶梅》中成为重要叙事手段,如潘金莲帘下误打西门庆后,两人的互相观察;潘金莲进入西门家时吴月娘对潘的观察及潘对诸妾的观察。到《聊斋志异》人物视角叙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如:用席方平的视角叙事社会的钱能通神、“枉死城中全无日月”([10](P1956);用马骥的视角叙事社会的颠倒黑白、以丑为美;用王子服的视角叙事婴宁的天真烂漫。 曹雪芹善于使用人物视角叙事,喜欢变换视角,但目标却始终围绕着贾宝玉和贾府盛衰。《红楼梦》人物视角叙事既考究且华丽,站在叙事视角的人物一定有特别深刻的叙事角度,他(或她)和所叙之事或人又肯定有重要联系。 在《红楼梦》前三回中得到详尽外貌描写的依次是熙凤、宝玉、黛玉。熙凤和宝玉都映现在黛玉眼中,因为他们跟黛玉的关系至关紧要。黛玉到荣国府,王熙凤登场,恭维黛玉:“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自算见了。”王熙凤夸黛玉长得好,主要为逗老祖宗开心,所以还有下边的话:“这通身的气派,倒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嫡亲的孙女。”至于黛玉标致到什么程度?曹雪芹却故意不写,他要将黛玉的外貌放到最应该观察的人眼中写,绛珠仙草只能在神瑛侍者面前显露绝世风姿。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必须从贾宝玉眼中看出,且要接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从林黛玉眼中,贾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的外貌得到了详尽展示,他的通灵玉却绝对不能从林黛玉眼中叙出,所以当袭人要拿通灵玉给黛玉看时,被婉拒。贾宝玉的通灵玉只能从最终兑现了“金玉良缘”的薛宝钗眼中叙出。 元妃归省一段,主要是石头叙事,部分地从元春眼中叙事:“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把钱花得像淌海水一样,连元春都“默默叹息奢华过费”,贾府岂能长久? 刘姥姥是情节构思的隐线,又担任着重要的人物叙事功能。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铺叙豪奴的张狂、凤姐的雍容、贾府的富贵;二进荣国府,铺叙贾府的奢华享受;三进荣国府,铺叙荣国府败落惨状,刘姥姥是有强烈跌宕效果的人物视角。 “蜂腰削背,鸭蛋脸面”的鸳鸯必须要让邢夫人带点儿醋意、格外详细地做“浑身打量”;在林黛玉面前“彩绣辉煌”的王熙凤,到尤三姐眼中却“清素如三秋之菊”:“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这身国孝家孝的服饰本身就是给尤二姐下马威…… 每个情节都有一个主要的人物叙事视角,一丝不苟又一丝不乱。 《红楼梦》写得明白晓畅、生动形象又诗意盎然、情趣横生。人们在热热闹闹、花团锦簇的元妃归省中,刚刚看过贾政一本正经对皇妃奏本的 “鸦属”,马上在花解语、玉生香中看到温馨可爱的儿女絮语“香竽”;在剑拔弩张的查抄大观园后,紧接着看到回肠荡气的生离死别……多种叙事手法的综合运用和自如转换,是《红楼梦》取得前所未有叙事成就的主要原因。 《红楼梦》开头还是说书人修辞套语“看官如何”,写作实践却证明曹雪芹不仅超出了话本作者,且将此前名气很大的长篇小说家全部超出。《红楼梦》不仅将博大宏阔、严密精巧的长篇布局和尺幅千里、画龙点睛的短篇技巧结合起来,还似乎想借一部小说将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总成就做一番集纳式展露。既踵武先贤又具有思想超前性和艺术原创性,使得《红楼梦》成为中国长篇小说不可逾越的艺术高峰。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洪秋蕃《红楼梦》抉隐[A]红楼梦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3]宋淇论大观园[A]红楼梦识要[M]北京:中国书店,2000 [4]何其芳论《红楼梦》[A]红学三十年论文选编[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5]马力从叙述手法看石头在《红楼梦》中的作用[A]红学耦耕集[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 [6]蔡义江石头的职能和甄贾宝玉[A]蔡义江论红楼梦[M]宁波:宁波出版社,1997 [7]高明元本琵琶记[M]钱南扬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8]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9]享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10]蒲松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2000 The Plot Clues and Narrative Methods in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MA Ruif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Abstract:Jia Baoyu's love and marriage is the main line of plots. The main line of plots, the main idea of reversing main ideology and the stone's main narrative coexist dependently. There are three secondary lines around the main line: First, the family clue centered on Yuanchun and Fengjie; secondly, the social cluecentered on Hua Xiren and Liu Laolao; finally, the double clue centered on Jia Yucun and Zhen Shiyin. The main narrative methods of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are:First, “Elder Brother Stone's” narrative integrating the author's awareness and his participation; next, revealing narrative with dramatics; finally, changing figure's viewpoints in narrative with a consistent goal. Key words:One main line and three secondary lines; Stone's narrative; Simulative dramatic narrative; Figure's narrative
转自《文史哲》20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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