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年的回眸:我们是怎样的幸存者? 书中的主人公已是步入老年,⑦她正是以异乎寻常的冷静观察并思考着艾米莉童年及少女阶段的人生,也是在回顾自己的人生:“我使她害怕,向她显示了她无法想象的东西——老年。但从我的角度看,她,她的状况,与我接近得就如同我自己的往昔记忆。”[2]51她心里一方面“充满了成年人看着少年成长时的那种异乎寻常的不耐烦和无奈”[2]98,一方面又慨叹于年轻人“多么勇敢,多么善于应变”[2]62。她批判种种人类的不公,特别是阶级的不平等和官僚体制,比如小说中数十次提到以怀特教授一家为代表的特权阶层所享有的特权和优待,“他们(怀特夫妇)可不是唯一这么半遮半掩、毫不声张地在一套普通公寓里过日子的官员家庭。他们表面上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却有办法获取大多数人无权享用的衣食交通资源”[2]60。同时她又对瑞安一家为代表的贫困人群充满同情,“可怜的瑞安一家,命中注定要彻底毁灭;危险的瑞安一家,对我们所有人和我们的思考方式都是极大的威胁”[2]131。她批判女权主义群体的极端做法:“她们大声批评男性权威、男人组织,好像她们确立的职责就是在那里评判男人做的每一件事。”[2]173 这里我们几乎已经无法将主人公和出版《幸存者回忆录》时正在步入老年的莱辛分割开来,这些观点何尝不是莱辛在自己的诸多作品和自传中反复提及的呢?在《幸存者回忆录》中,莱辛对过往岁月的反思和批判包含了丰富的内容,除了官僚体制、各种运动外,还有“瘟疫、战争、气候突变、扭曲人们心灵的暴政、宗教的残酷迫害”[2]164,那些过往的岁月留给莱辛的是太多的冷漠、暴力和创伤,是一片如艾略特笔下“荒原”般的痛苦回忆。 这里还需要再次提及《幸存者回忆录》中对于墙后童年的描写。在传记和其他作品中莱辛也曾多次提及对父母特别是对母亲的不满,但其实莱辛并未将自己童年的不幸完全归咎于父母,在她看来,父母实际上也是受害者,是一战毁了自己的父母从而造成了自己童年永远的创伤。一战已经成为刻在莱辛一家心上永远的伤口,战争的创伤通过莱辛的父母如基因遗传般传递进了莱辛的血液。“跨代创伤理论指出,创伤的后果能够跨越代际;一件被一个个体所经历的创伤性事件能够被传递,因此它的影响在另一个个体或更多的后代身上重演。”[5]15莱辛就成为了那个虽未亲身经历过一战却被一战的噩梦缠绕了一生的人: 我现在想究竟有多少在因战争而变得有缺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甚至在学会开口说话之前血管里就流着同样的毒素?我们都是被战争造就、改变和扭曲的人,但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一切……我以前经常开玩笑说是战争生下了我……然而那不是玩笑。我常常感到有某种像乌云、像毒气一样的东西笼罩了我的童年。[1]10 一战使莱辛的母亲失去了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莱辛的父亲则因为这场战争失去了一条腿,而之后迁居南罗得西亚前英国殖民地的错误决定又进一步将莱辛的母亲变成了一个疲于抱怨和经常拿女儿来发泄不满的人——“我用了很多,很多,很多年才明白:我的母亲没有看得见的伤疤或伤痕,但她和我可怜的父亲一样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8]172——在莱辛的最后一部作品《阿尔弗莱德与艾米莉》中,莱辛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并首次表达了对母亲强烈的同情,她认识到母亲性格的改变其实完全是因为一战所带来的接连打击。在《阿尔弗莱德与艾米莉》中,莱辛给父母安排了一个假设没有发生一战情况下的人生。母亲不再是拼命抱怨脾气糟糕而让子女无法忍受的形象,一战的缺失使她的人生轨迹正常进行而不是发生偏离,她成为一个献身于自己热爱的教育事业的伟大女性,“真实的艾米莉是一个教育者,那个讲故事和给我带来书籍的人”[8]192。 在《幸存者回忆录》描述艾米莉的童年经历中,在高大严厉的母亲形象的背后,实际上我们已经看到了隐身在其后的战争的鬼影:“我知道住在这里的军人会突然回来,要是我想保命就该离开,房间里已横着一具尸体,尸体周围地毯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干了。”[2]169还有那些经常出现的被野蛮人光顾过的留有“血迹”和“小块内脏”的阴森房间,这些都暗示了童年创伤中的战争阴影,那看似单纯的家庭创伤的背后,其实隐含着更大的战争创伤和社会创伤。加之墙外世界那官僚体制和专制霸权横行、充斥着屠杀和暴力的可怕图景的描写,《幸存者回忆录》以象征和讽喻的笔法给我们勾勒出了一幅在充满了战争、暴力、创伤和不公正的世界中艰难生存的人们的生动画面。 这里还不得不提到《幸存者回忆录》中一个或许读者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那就是艾米莉这个名字。莱辛的母亲名叫艾米莉,而这个名字又是莱辛的母亲以自己早逝的母亲的名字命名的,也就是说,莱辛的外祖母名字也是艾米莉。⑧莱辛的母亲同样拥有非常不快乐的童年,母亲的早逝使她不得不生活在苛刻的继母的管束之下,《幸存者回忆录》中小艾米莉悲惨的童年经历,实际上极大程度上也是莱辛母亲的童年再现,充满了恐惧和压抑的情感。在这里,莱辛将有着自己童年经历的女孩以母亲和外祖母的名字命名,除了库切所提到的“试图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女儿的母亲,而非一个母亲的女儿”[4]333的原因之外,就是缘于莱辛所一贯坚持的“个人经历的普遍性”[9]160,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是个人的……长大只不过意味着明白了那些个人独特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其实正是所有人共同的经验罢了”[10]13。在这个意义上,艾米莉成了所有人的化身并因此具有了原型的意义,她代表了曾经经历过专制、暴力、侵略,在纷纭复杂的世界中顽强幸存下来的所有的人们。《幸存者回忆录》对于这一点也进行了特别强调——“那个时候我当然并不知道我的个人经历中有多少是常见的、普遍共有的:而这恰恰是回首往事时我们首先承认的事情——我们的相同点,而不是不同点。”[11]6沙赫的苏菲主义哲学的最终目的是通过直觉和自省获得关于自我和世界的精神智慧,“要从自我放逐中返回到现实中来,因为它仍依赖于现存的文化,也因为它不主张个体从社会脱离,而是应该处在社会之中,同时又能看清其中的意义”[7]25。个人的经历不能简单地从个人层面进行诠释,个人的历史往往即是社会的历史——这是否也是莱辛通过小说中的主人公苏菲式的冥想向我们揭示的智慧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