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估荷马问题 要想认识荷马以及荷马的作品,首当其冲,就要面对荷马问题(Homerische Frage)。而所谓的荷马问题,在尼采眼中,是古典语文学研究领域里无法回避的一个重要问题。它主要围绕着《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以及它们的创作时间展开。简而言之,荷马问题就是要探讨:荷马是谁?他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群体?他曾经生活在什么年代,出现于什么地方?《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由他创作出来的,还是由后人杜撰出来的?这两部史诗在叙事风格和结构上是完整统一的呢,还是迥然相异的?除此之外,还延伸出了更多的相关问题。例如,《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史诗在什么时期,被哪些文献学家整理加工过?这些文献学家的整理加工,究竟是为之增色了还是使之减色了?在这两部史诗的字里行间,会不会留有不同游吟诗人在不同年代里吟咏的痕迹?等等。 关于荷马问题的争论,尼采认为,至少可以溯源到亚里士多德时期。1869年,尼采在他的巴赛尔大学就职演讲《荷马与古典语文学》中,对荷马问题这一语文学研究传统做了简要的回顾性阐述。在这篇演讲中,尼采论述道,亚里士多德是荷马的拥趸,他竭力反驳之前所有对荷马以及荷马作品的质疑。所以,在亚里士多德的眼中,荷马是一位完美无瑕的艺术家。如果荷马的作品在结构或者风格上有什么问题,那并不是荷马本人的错,完全是因为代与代之间的误传和篡改所造成的⑩。相反,那些来自亚里山大城的荷马的批评者们(Chorizonten)则认为,荷马并不完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极有可能出自不同的诗人之手。为了应对这样的批评,与这些批评者同时代的另外一些文法学家,则将这两部史诗的结构以及风格上的不同,归因于诗人写作年龄阶段的不同。例如,这些文法学家们推测说,或许《伊利亚特》创作于荷马的中年,而《奥德赛》则创作于晚年。这样的话,就能解释为什么两部史诗在风格和结构上会有所不同了。 尼采认为,荷马问题的研究传统,归根结底不外于,批评荷马与捍卫荷马两条路线之争。至于古典语文学研究者会选择哪一条路线,则涉及他个人的品位和德行。但是,如果仅仅依靠语文学家的个人品位和德行来发展语文学,那就只会让语文学变得越来越琐碎,只会让语文学的内部分化变得越来越严重。 于是,当批评者在荷马史诗内部,发现了创作思想上的前后不一和自我矛盾时,捍卫者就会立即将这种前后不一和自我矛盾归因于后来的歌唱者和编纂者;归因于那口口相传的游吟传统。荷马的捍卫者相信,在口口相传的游吟过程中,诗人们的表演往往是一次性的,不可复制的。荷马史诗正是通过这样的即兴表演才得以流传下来。但是,荷马史诗也正是在这样的即兴表演中,被不断地扭曲和篡改,并最终失去了创作之初的完美质地。(11) 到了1795年,德国古典学研究专家,弗雷德里希·奥古斯特·沃尔夫(Friedrich August Wolf)登上了学术舞台。正是在这一年,沃尔夫出版了他的古典学研究名著《关于荷马的绪论》(Prolegomena ad Homerum)一书。在这本书中,沃尔夫针对荷马作品的起源以及荷马是否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唯一作者提出了尖锐的质疑与批评。沃尔夫的这本书在德国古典主义时期的影响非常大。德国文豪歌德,也曾经是沃尔夫观点的信奉者。不过,没过多久,歌德就转而投奔了捍卫荷马一族。其后,歌德还写了一首小诗《荷马,又是荷马》,来宣告自己的立场,来表达自己对沃尔夫之流的态度: 你们如此机敏,如你们所是, 让我们摆脱了所有的崇拜, 我们坦承极端自由。 《伊里亚特》不过是拼凑之物, 但愿我们的背叛不会伤害任何人, 青春激情燃烧 我们宁愿将荷马作为一个整体去思考, 作为一个完整的欢悦去感受。(12) 尼采在他的演讲《荷马与古典语文学》中,也引用了歌德的这首小诗,其目的就是为了批判德国古典语文学界滋长起来的文献实证主义。尼采认为,文献实证主义的滥觞,在于沃尔夫。像沃尔夫那样喜欢文献实证的语文学家,常常会装扮出一副纯科学的派头,来掩盖自己艺术能力和艺术感受的缺失。在他们的骨子里,时常会活跃起一股否定偶像、否定传统的冲动。当他们骨子里的这股冲动,在语文学界中蔓延开来并发展成为一种时髦和时尚时,古典语文学就会变得问题重重,从而也就会变得一无是处。尼采断言,正是这样一种否定偶像、否定传统的趋势,使得语文学家们在现实面前无所作为。因为语文学家作为古典之友,现在却以否定和毁坏古典为乐,这一定程度上会助长知识圈里自我崇拜的劣习;同时,也会助长那些所谓的当代英雄的气焰,鼓励他们装模作样地在社会上呼风唤雨。然而,他们只不过是擅长于制造层出不穷的连篇废话罢了。 对比沃尔夫,尼采当然会更倾向于认同歌德的观点。也就是说,尼采更倾向于赞同,把荷马当作一个整体去思考,当作一个整体去感受。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尼采想成为一个简单的荷马捍卫者。在尼采的眼中,无论从批评的角度,还是从捍卫的角度,探究荷马问题都是徒劳的。因为,没有一方能够真正地说服另一方。相反,这只会让一派古典语文学家去敌视另一派古典语文学家,让古典语文学界的内部纠纷,千秋万代地持续下去。 为了彻底了结古典语文学界的这种内部纠纷,尼采认为,首先应该将荷马看成是一个名号。作为一个名号,荷马并不必然与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有关。因为,就目前的考据而言,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荷马这个名号与英雄史诗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荷马这个名号最初就是与英雄史诗相关联的。而英雄史诗,当然不会只有《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所以说,要解决荷马问题,关键就是要解决荷马的人格问题(die Persnlichkeit Homers),而要解决荷马的人格问题,关键就是要将荷马正确地理解为英雄史诗之父,要从英雄史诗这样的题材上去认识荷马,而不要无休止地争论,荷马是不是一个个体诗人,能不能被尊称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尼采认为,荷马这个名号,自一出现就是一个与英雄史诗有关的题材概念;而古典语文学家无论是坚信荷马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还是质疑荷马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都只不过是一种感性判断(ein aesthetisches Urtheil)(13)。这在荷马问题研究上无疑是一种偏离。 如果纯粹地从英雄或者战争的角度来理解荷马以及那些与荷马相关联的作品,就会发现一个明朗而又讨人喜欢的世界。这个世界被荷马那天才般制造出来的艺术幻觉所笼罩。但是,假如撕开那块荷马所编织出的温馨且迷人的艺术面纱,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却是希腊人本性中的残暴和赤裸裸的毁灭欲。在《荷马的竞赛》一文中,尼采区分了荷马的世界(die homerische Welt)与前荷马世界(die vorhomerische Welt)(14)。与荷马的世界相反,前荷马世界是一个不断争斗的、血腥并且残暴的世界。它带来的永远是黑暗和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对生存的深深厌倦。荷马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在荷马这个名号之下,一个前所未有的明朗的世界呈现了出来。1872年年初,尼采出版了他的《悲剧的诞生》一书。在这本书中,尼采借用日神阿波罗元素(das Apollinische),对荷马的世界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和探究。显然,此时的尼采已经十分清楚,要想了解古希腊文化的发展方向,梳理并且认识荷马世界的价值,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