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隐喻模式中的氛围营造 《第二幅写照:彼得堡》关于彼得堡的延伸书写,还体现在它通过对以往俄罗斯经典作家作品中的某些场景和意象的借鉴或戏仿,构成一种隐喻性的画面,营造出彼得堡这座城市的独特氛围,并由此而传达出对于城市生活的特殊感受。 细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这部小说,不难发现它与普希金的著名短篇小说《黑桃皇后》之间的艺术关联。普希金在他的这篇同样也是以彼得堡为背景的小说中,曾讲述了一个集狂热的发财欲和冷酷的心肠于一身的赌徒盖尔曼的故事。这位“金钱骑士”为了从一位年老的伯爵夫人那里诈出“稳能赢钱的三张牌”的秘密,竟然设法在深夜潜入老夫人的卧室,却在逼问秘诀时把老夫人吓死。不可思议的是,伯爵夫人的亡魂还是把三张牌的秘密告诉了睡梦中的盖尔曼。盖尔曼凭着这一秘密,在赌场两番得手,第三次却因抽错了牌而彻底输光,于是他疯了。其实,这样的结局正是伯爵夫人报复盖尔曼所致,而作品开篇之前的题词“黑桃皇后表示暗中使坏”,表明普希金早就把“底牌”亮给了读者。 《黑桃皇后》中描写赌徒盖尔曼逼问伯爵夫人的关键性场面,经过帕斯捷尔纳克的变形处理,被“移用”到《第二幅写照:彼得堡》中来。第6章当主人公尼基福尔和丹尼尔在夜色中来到涅瓦大街时,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显然是对《黑桃皇后》中相关场景的一种戏仿: 看来,大街在用扑克牌占卜,或者在玩弄一个冒险而有所贪图的赌徒。 不过也许只是一个老太婆摆的纸牌卦。…… 几张大牌刚刚落到特别明亮的咖啡馆地段,老K和Q就开始走红了。最常出的牌是梅花。 这个浪荡子是梅花A。戴着镶有花边的帽子的是黑桃Q。这两张牌——梅花A的帽沿向上弯曲,下面按英国人的方式卷起喇叭裤,而梅花Q的长筒毡靴也是带翻口的。 盖尔曼跑了进来:“说出牌来!” “难道我是傻瓜?”老太婆把身子向后仰。 “两张牌!”进来的人大发脾气。 “胡说!” “三张!”老太婆摔倒了。 盖尔曼惊慌地挑选着牌。老太婆还倒在那里,把雾气的发丝弄得满大街到处都是。帽子、夜晚或伊萨基①。 他们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街道和汽车、商人和妓女在那里交错相会。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些道路造成了短缺;盖尔曼手中已握有三张牌。(“Вторая” 396-97) 帕斯捷尔纳克的《第二幅写照:彼得堡》,似乎“再现”了盖尔曼向年老的伯爵夫人追问秘诀的场面,而老夫人被惊吓的样子也令人担心。然而,作品这里所提供的,并不是普希金小说场景的重现,而只是一幅隐喻性的画面。夜色中的涅瓦大街上的那些浪荡子,就像是一张张被人捏在手中的牌;面对街上到处游荡的人群,大街毫不慌张,似乎在用这些扑克牌占卜,或如同老太婆摆出了纸牌卦,在“玩弄”这些冒险而有所贪图的赌徒。游荡的人群有些类似于自以为稳操胜券的盖尔曼,因手中已握有三张“稳赢”的牌而窃喜,却完全没有预想到等待他们的将是被报复、被辱弄的命运。老太婆——夜色中的涅瓦大街成为具有无穷威力而暗藏玄机的城市本身的一种隐喻。活动于其中的形形色色的人们,包括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们,他们的命运如何,只能是一个未知数,抑或可以说凶多吉少。帕斯捷尔纳克小说艺术的高妙处之一就在于,他经由对普希金作品的戏仿,以一幅隐喻性画面把这种感受传达给了读者。 在《第二幅写照:彼得堡》的文本中,还可以看到这篇作品和帕斯捷尔纳克的同时代诗人勃洛克的彼得堡书写之间的艺术联系。同样是在小说的第6章中,帕斯捷尔纳克还这样描写了在夜间来到涅瓦大街的两位主人公尼基福尔和丹尼尔: 但是这两个人,他们在雾气的汁液中会成为什么人呢?也许,他们的心灵被两张红桃A照亮;或者,他们的背上由于两张方块A而闪光?他们就像那最后的王牌,要留待后用。(397) 小说在这里使用的意象,既依然隐约显示出和普希金《黑桃皇后》的联系,更与另一位大诗人勃洛克诗作中的意象密切相关。就在帕斯捷尔纳克创作《第二幅写照:彼得堡》的时期,俄国象征主义诗人勃洛克也发表了他的著名长诗《十二个》。这部长诗在黑与白、新与旧、光明与阴暗的强烈反差中,呈露出十月革命胜利初期彼得格勒(彼得堡)的独特生活氛围。十二个赤卫军士兵冒着弥漫的暴风雪在夜色浓重的街头巡逻,象征性地表现了具有时代特征的人们的充沛热情、献身精神和所向披靡的气势。但诗人是从宗教救赎的角度来看待当时的历史变动的,他敏感地意识到革命对个人权利和幸福的理解是与习惯观念迥异的,其中难免崇高与粗俗混杂,豪情与悲剧相伴,因此在长诗中出现了这样的描写赤卫军士兵的诗行: 嘴里叼着烟卷,揉皱了大盖帽, 背上或许还应贴一张方块A! 旧时俄罗斯的苦役犯们,后背上往往被贴上一张方块A作为惩罚的标记,勃洛克的长诗以这一意象暗示了赤卫军士兵乃至整个俄罗斯历史命运的多重可能。帕斯捷尔纳克在他的小说中仿其意而用之:在他笔下出现的“背上的方块A”同样喻指苦役犯;“他们的心灵被两张红桃A照亮;或者,他们的背上由于两张方块A而闪光?”则隐喻了准备投身于社会革命运动的尼基福尔们的精神面貌和未来命运的双重性。如同在勃洛克的《十二个》中那样,《第二幅写照:彼得堡》中的城市不仅是人物活动的背景,更是处于历史洪流中的俄罗斯的一种象征。帕斯捷尔纳克运用和勃洛克诗歌中相同的意象,表现了对于自己身处其中的巨大历史变动及其参与者的理解和情感态度,并与勃洛克形成了艺术上的呼应。 《第二幅写照:彼得堡》就这样经由对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勃洛克的《十二个》等文学史上书写彼得堡的著名作品的借鉴和戏仿,在隐喻性的艺术画面中传达出历史变动年代彼得堡的独特氛围,提供了关于彼得堡的一种新颖别致的现代主义书写。 《第二幅写照:彼得堡》关于彼得堡的描写,不仅是对俄国文学史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别雷和勃洛克等诗人和作家书写彼得堡的延伸或呼应,也是帕斯捷尔纳克本人的城市书写中的重要环节之一。在《第二幅写照:彼得堡》的最后一章,作家曾这样描述主人公晚间来到涅瓦大街时的感受:“黄昏是通向夜晚的音乐前奏。又是一种在另一个、不能够和他们安然相处的世界里反常相遇的节奏。满眼都是疟疾般的未知生活的动态。良心在头脑中剧烈跳动着,思索着……”(396)。在后来的自传性随笔《安全保护证》(1931)中,作家又一次表达了与此类似的、青年时代在城市中所产生的“不耐烦的慢性发作”和“寒热病”的感觉:“对城市的感受从来不符合我的生活在其中流逝的那片区域,其原因就在于此。心灵的压力总是把它推向被描绘的远景的深处。……每天我好像都是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里,逗留之际,我的心跳总是加快”(“Охранная” 160-61)。由于城市喧闹、拥挤和藏污纳垢给人造成的憋闷感、压抑感,《第二幅写照:彼得堡》中才出现了从山谷吹来,吹向“牧道”、院落、河流和森林的穿堂风的意象,作家借助于这一意象传达了对于自由空气和自由生活的热切呼唤。帕斯捷尔纳克对于城市的这种独特感受,一直盘旋于他的心头。多年后,在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1957)中,作家通过主人公的日记再次写道:“墙外日夜喧嚣的街道同当代人的灵魂联系得如此紧密,有如开始的序曲同充满黑暗和神秘、尚未升起、但已经被脚灯照红的帷幕一样。门外和窗外不住声地骚动和喧嚣的城市是我们每个人走向生活的巨大无边的前奏。我正想从这种角度描写城市”(468)。事实上,《第二幅写照:彼得堡》中所描绘的彼得堡,已经具有了这样的形象和特征。 通过帕斯捷尔纳克在他的多部作品中关于彼得堡等城市的描写,可以清楚地看出《第二幅写照:彼得堡》和他的这些作品之间的艺术关联。如果说,他的这些作品构成了作家书写城市的长长的链条,那么《第二幅写照:彼得堡》便是这一链条中的重要环节。这部中篇小说更是对俄罗斯文学史上诸多经典作家书写彼得堡的一种延伸,并显示出鲜明的现代主义特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