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帕斯捷尔纳克生前未能发表的小说《第二幅写照:彼得堡》,是作家在继承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关于彼得堡这座都城的一种自觉的延伸书写。俄罗斯文学史上的许多伟大作家,如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别雷、勃洛克等,都从各自的视角描写过彼得堡,留下了他们关于彼得堡的诸多名篇。帕斯捷尔纳克从前人那里汲取艺术灵感,从结构布局、氛围营造、形象刻画、象征和隐喻的运用等不同侧面延续和呼应了他们关于彼得堡的书写,创作了一部具有鲜明现代主义特色的关于彼得堡的作品,进一步丰富了俄罗斯文学中的城市题材创作。 关 键 词:帕斯捷尔纳克/《彼得堡》/延伸书写 基金项目:本文是作者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诗学视域中的帕斯捷尔纳克小说研究”(12BWW02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汪介之,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俄罗斯文学及中俄文学关系。 1990年,在帕斯捷尔纳克诞辰100周年之际,苏联《新世界》杂志首次发表了他的中篇小说《第二幅写照:彼得堡》。至此,这部被尘封70余年的作品才开始进入广大读者的接受视野——小说写于1917年末至1918年初,但始终未能获准发表。这部小说显示出帕斯捷尔纳克对俄罗斯文学传统的继承,是作家关于彼得堡这座都城的一种自觉的延伸书写。在帕斯捷尔纳克之前,俄罗斯文学史上的许多伟大作家,如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别雷等,都从各自不同的视角描写过彼得堡,留下了他们关于这座城市的诸多名篇;帕斯捷尔纳克的同时代诗人勃洛克也曾提供过历史变动年代彼得堡生活的独特艺术画幅。帕斯捷尔纳克从他们那里汲取艺术灵感,从不同侧面延续和呼应了他们关于彼得堡的书写,创作了《第二幅写照:彼得堡》这部具有鲜明现代主义特色的作品,丰富了俄罗斯文学中的城市题材创作。 一、结构布局上的双重借鉴 《第二幅写照:彼得堡》的题名,就显示出它和安德烈·别雷的长篇小说《彼得堡》之间的亲缘性。帕斯捷尔纳克一向把别雷视为自己的老师,因为有别雷那部象征主义小说在前,他这部作品才被命名为《第二幅写照:彼得堡》。然而,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里所参照的,不仅有别雷的《彼得堡》,还有19世纪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彼得堡的多部长篇小说,在结构布局上呈现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别雷作品的双重借鉴。 《第二幅写照:彼得堡》全书分为六章。在开篇第1章“火车站”中,展现在读者眼前的,是将主人公尼基福尔和他的同伴带到彼得堡这座城市的铁路和列车的意象与场景:一列火车刚驶入站台,四个“有活力的”人出现在旅客人流中,行色匆匆地寻找着出站的道路。随后,沿着主人公的足迹,小说在第2-6章中依次呈现出淹没在雾气之中的涅瓦大街,各种喧闹和马蹄声汇成阵阵音乐的马路,较为偏僻的“牧道”上的谢·布克托夫茶楼,最后是似乎已靠近市郊的沼泽和楼房。四位新来旅客中的两位——尼基福尔和丹尼尔来到叶卡捷琳娜大街,在这里找到了过夜的地方,并得知自己将被安排到一家工厂里做车工。当晚,在一间简陋的房间里,客人们和先前就已来到这里的大学生格列勃、“领着七个孩子”的尼古拉叔叔等,展开了一场郑重严肃的谈话,其内容涉及他们卷入革命活动时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烟雾弥漫、夜色朦胧的彼得堡,承载着许多经典作家书写这座城市的记忆,为上述人物的活动提供了一幅色彩斑驳的背景和似乎孕育着某种爆发的氛围。 帕斯捷尔纳克在第1章所展示的处于一片拥挤和忙乱中的彼得堡车站图景,令人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白痴》开篇:在从华沙驶往彼得堡的列车上,小说的两位主人公梅思金公爵和商人之子罗果静相遇了,作品的全部情节由此而渐次展开。显而易见,两部小说的开局颇为相似。而《第二幅写照:彼得堡》的第4章关于地处彼得堡某一“隐秘的角落”——谢·布克托夫茶楼的描写,第5章关于尼基福尔和丹尼尔到达的目的地“简陋的房间”的叙述,第6章后半部分详细展现的几位主人公之间的对话,同样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环境描写、场面展示和人物对话等彼此相近。《第二幅写照:彼得堡》中一再提到的“彼得堡的气味”,则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经常写到的“城市的气味”十分相像。在帕斯捷尔纳克笔下,这儿混杂着煤渣的气味,工厂烟囱所特有的那种招贴画般的气味,从小吃部飘散出来的冷盘、新鲜的白面包和香水的气味,雪茄的烟味,也许还有“彼得堡的时兴风味”,这一切又“令人想起一种与此不同的、如同夏日的骄阳烘烤大地发出的气味——春天发黏的树叶的气味”,如此等等。作家帕斯捷尔纳克本人并未掩饰自己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借鉴,他在作品中这样写道:“是的,很有可能,它散发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气味,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保存了它——因为这些作品要是不存在,你就不能拥有艺术家那样的鉴赏力,不能像他那样测量出彼得堡沼泽上的雾气呼吸的比重”(“Вторая” 389)。这就清楚地表明,帕斯捷尔纳克关于彼得堡这座城市的艺术描写,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先师之一的。 如果说《第二幅写照:彼得堡》的上述若干章节显示出这部作品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有一系列相近之处,那么,作品的其余部分则表明它对别雷小说《彼得堡》的借鉴。作为俄国象征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别雷《彼得堡》的复杂内容是以一种新颖奇特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的,“整部长篇小说是在地点与时间的象征之中描写残破的想象形式的下意识生活”(Пискунов 428)。别雷本人还曾写道:“对人物、情节、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的描绘被推到第二位,所有这些细节都被作家放弃,一带而过,然后我们还是禁不住要抓住每一点,以便自行重建作家所描绘的事件的基本轮廓”(Белый 9-10)。别雷的这部长篇并不像传统小说那样运用写实手法来再现1905年前后彼得堡的日常生活、事件和人物,而是充满着人物的直觉、下意识与自由联想,其中的场面、情境和人物形象都不过是一种“象征”,作者的叙述也具有非理性、非逻辑性的特点。帕斯捷尔纳克的《第二幅写照:彼得堡》同样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写法,情节的进展具有跳跃性,时而急促,时而几乎停滞;真实的场景、人物与隐喻性的场景、人物交叉出现,频繁转换,转换之际缺乏必要的过渡,不做任何交代,显得有些突兀,往往给读者带来错觉。如小说第2章描写两个人物穿过雾气中的涅瓦大街时,曾这样写道: 由于在我们的观察之下的四块颧骨,雾气织就的大床单被撕开了,用棉线团裹住了不知谁的伤口。马路可能就是一个伤口。它由于汽车的行驶而疼痛,由于马蹄践踏而痛苦得难以忍受。 马路的喧闹和马蹄声汇成阵阵爆发的音乐般的声响。 此时,指挥者用三只手指拿起一根小指挥棒,小指挥棒轻轻颤动,就像花白鬓发边上的血管一样。(389-90) 这里写的显然是马路上的情景,画面中出现的“指挥者”应当是交通指挥或路警。但是作品紧接着却似乎不露痕迹地转向描写一家剧院的演出大厅: 帷幕仍然低垂着。 乐队指挥擤了一下鼻涕。在包厢里,衣裙发出沙沙声,女人们整理着衣服的长后襟,还有人用长柄眼镜撑着臂肘。 一群男士走进来,露出了秃顶,为迟到而道歉……金刮了胡子。一个扮演次要角色的演员代替他出场,预先对乐队指挥说了句什么话。乐队指挥再次露出衬衣袖口,挥动了一下双手,就像一只受过训练、但失去了飞翔权利的鸟儿,要展示一下在动物园里学会的本领——他向近旁有些同情他的第一小提琴手微笑了一下:双方都知道此时自己有责任用舞台前沿的隐蔽装置来重申这一时刻的庄重——这比第一遍、第二遍响铃都更有效。电灯没亮是一种假象,可是对于群众演员和这个舞台前沿的轻微动作已经足够了。在这里,煤渣的气味不知不觉中被昂贵的、因此也无价值的雪茄烟的气味所替代。 他们要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剧! 顶层楼座的观众还没到——他们一般住在市郊。(390) 读者一定以为作品展现的是一出莎士比亚戏剧即将开演之前剧院里的场景。小说第3章就直接被命名为“出场之前”,乐师、乐队指挥纳普拉夫尼克、演员金等形象的出现,还有他们逼真的动作,进一步把读者带人观众坐在演出大厅里等待演剧正式开始的氛围中: 乐师帮助第一小提琴手把弦调准了。纳普拉夫尼克不再展示抓住了池座观众神经的雪白袖口。他们早就被吸引并卷入其中了…… 金出场了……最后一个乐句(休止符)是“全体受难者之圣母”小教堂—这已接近小提琴音域的极限。小提琴手已经到齐…… 乐师也感到头晕:他用一只脚站着,同时移动着另一只脚,好像要防止跌倒似的,他努力做到滴水不漏,不破坏两者的深刻性—先用音响来调动他们;然后演奏最低沉的、如溴剂般具有镇静作用的慢板乐曲。这样就立即会使您安然入睡,不让您感觉到整个曲调结尾的紧张。(391-9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