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论述开始之前,首先需要对此处所谈的“神秘主义”进行概念上的界定。在《没有个性的人》中,神秘主义首先不是作为一种风格特点,而是作为文本内部的一个“主题”出现的。换句话说,在《没有个性的人》中,神秘主义的出现方式并不“神秘”,它被明确地作为一个反思对象提出来(有时直接以神秘主义这个词出现,多数时候则以“另一种状态”这个词出现),它是乌尔里希和阿加特兄妹反复探讨的内容和尝试追求的目标。在文本内部的语境中,它是一种认识论意义上的经验方式,一种“主体”与世界的关系,一种存在状态。 下卷第11和12章是以明确的概念形式集中探讨神秘主义的两章,也是小说从理论上阐述神秘主义问题的核心章节。在这两章,乌尔里希阅读了很多历史上的“神秘主义者的传记和个人言论”(753)[4],并与阿加特就其中的内容进行了大量讨论。阿加特困惑于历史上的神秘主义者们所体验到的状态“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对此,乌尔里希通过与“寻常状态”进行对比给予了回答:“寻常状态”就是,当我们坐在山路旁的长椅上休息并注视眼前事物时, 一群牛对我们来说无非只是意味着一些正在吃草的牛肉。也可能是一个带背景的绘画素材。还可能人们根本就没注意到它们。山路旁的牛群是山路的组成部分,在看着这条路的时候,只有当一座电子标准钟或者一座出租公寓取代一群牛出现,人们才会有所察觉。否则人们就只会考虑,是该站起来呢,还是该继续坐着;人们会觉得那些盈盈嗡嗡地围着牛群飞舞的苍蝇很讨厌;人们会寻找牛群中是否有一头公牛;人们会考虑,这条路接下来通向哪里。这是一些数不清的小小的目的、烦恼、算计和认识,它们仿佛构成了一张纸,牛群就被画在这张纸上。人们对这张纸毫无所知,人们只知道那上面的牛群……(762) 而在被乌尔里希称为“另一种状态”的神秘主义状态中, 某种在我们心中按习惯交织着的东西撕碎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在吃草,也没有任何可画的东西,同样也没有任何东西挡住你的路。你甚至连‘吃草’和‘放牧’这些词都造不出来了,因为那需要大量有目的、有用的概念,而你却突然丧失了这些概念。留在画面上的,应该被称作一种感觉的波动才最为恰当,它起伏着、呼吸着、熠熠闪烁着,仿佛无边无际地充满了整个画面。当然,其中仍然包含着无数单个感受:颜色、棱角、运动、气味以及一切属于现实的东西,但是它们已经不再被肯定,即便还能够被认识。可以说,个别部分已经不再拥有那种要求占有我们的注意力的自我中心主义,而是亲如手足地、在严格意义上‘亲密地’彼此联系在一起。当然,也不再有什么画面,而是不知怎地,一切都无边无际地向你弥漫过来。(762) 乌尔里希的这段描述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在此,神秘主义状态的“实质”不是被孤立地加以说明,而是在与此前所说的“寻常状态”的比较中进行展示的,并且这种比较极大程度上依赖于对前者的否定,“撕碎”、“没有”、“丧失”、“不再”等词汇的频繁出现说明了这一点。这一特点也表现在“另一种状态”(der andere Zustand)这个被乌尔里希用以指称神秘主义状态的概念中,这个概念同样是基于一种对比和否定的逻辑,因为它仅仅用“另一种”这个词昭示了“不同”,除了“不同”,它对于神秘主义状态的“实质”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换句话说,在乌尔里希的理解中,神秘主义状态是通过对寻常状态的否定而获得自身规定的。我们看到,乌尔里希所描绘的“寻常状态”在很大程度上是经验思维、实用思维(“吃草的牛肉”、“绘画素材”)和理性思维(“是否有一头公牛”、山路接下来通往何处)主导的状态,如此一来,从对寻常状态的否定中获得自身规定的神秘主义状态就首先表现为实用目的和理性考量消解的状态,亦即一种“非理性”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一切概念、一切分辨都消失了,个别的对象消融于“无边无际”的整体感受之中,用穆齐尔同时代的德国哲学家奥伊肯的话来说,“一切特殊性完全消融于‘万有合一’之中”[5]。 因此,乌尔里希的这段描述首先传达了一个信息,即:神秘主义本质上是一种非理性的体验方式。它与日常理性状态的根本区别在于,在这种状态中,主客体分离的二元认识模式消失了,世界不再作为有待被认识、利用和改造的客体出现,人的意识也不再作为认识主体和自我出现,两者无边无际地融为一体。在这种状态中,一切理性思维和理性概念都不再起作用,穆齐尔在随笔《新美学的端倪》中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他说:在“另一种状态”里“既没有尺度也没有精确性,既无目的也无原因,善恶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们的本质与事物和他人之间的一种摇荡的、抹平一切的合流”[6]。因此,正如“另一种状态”这个词所表明的那样,相对于理性主导的寻常状态来说,神秘主义是“另外”的、“不同”的东西,是理性的他者。 如果说下卷第11、12章是乌尔里希兄妹对神秘主义状态的理论探讨,那么下卷第52章《夏日的气息》则是他们对这种状态的切身体验。在这一章,兄妹二人陷入一种时空不再、物我两忘的状态,穆齐尔用一种在整部小说中极少出现的诗意语言对这种状态作了一次极为优美细致的描写: 一条由深黯的花之雪组成的河流无声地漂浮在阳光里,它来自那些正在落花的树;托动着这条河流的气息是如此温柔,每一片花瓣都纹丝不动。……春天与秋天、大自然的言语和沉默,包括生与死的魔力都混合在这幅图像里,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离开胸膛,加入到了空中这支无声的队伍里。……时间停滞了,一千年仿佛眼睛的一次开阖般轻飘,她[阿加特]抵达了千年王国,也许连上帝都可以被感觉到了。她一样接一样地感受着这些东西,尽管时间已经不存在;她的兄长……就在她身旁,尽管空间似乎也已经消失。虽则有如此诸般矛盾,但世界似乎处处都充盈着一种澄明。(1232-1233) 除了语言上的诗性特征以外,这段文字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里出现了“千年王国”这个作为小说第三部标题的词。我们知道,在基督教语境中,千年王国是指基督归来后建立的充满福祉的上帝之国,它代表一种幸福和极乐的状态。如果与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在其《心醉神迷的告白》中着力描绘的那种“心醉神迷”(die Ekstase)的状态进行比较,我们会发现,兄妹俩所体验到的这种带有无限幸福感的状态与布伯的“心醉神迷”的状态非常相似[7]。事实上,小说中对于神秘主义体验的描绘有很多就取自布伯的这本书[8]。因此,“千年王国”这个词在第52章的出现昭示了神秘主义状态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即在神秘主义状态中,人们会体验到一种类似于神秘教徒所描绘的极乐天国般的心醉神迷的幸福感受。 从情节角度看,神秘主义状态在小说中主要以兄妹之间的爱情体验的形式表现出来。在此有必要简短分析一下阿加特这个人物的作用。她是小说中除了乌尔里希以外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穆齐尔早期曾经打算以《孪生妹妹》为小说的标题[9]。但是这个仅次于主人公的重要人物却直到小说第三部才突然出现,并且一下子占据了第三部近乎全部的叙述空间,成为这一部在情节上的核心要素,这让人无法不产生一个推论,即阿加特是作为爱情和神秘主义的实践手段和表现手段出现的。正是通过她,乌尔里希在第三部体验到了一种他在前两部中从未体验过的状态[10],即“另一种状态”。在此,爱的状态和神秘主义的状态在很大程度上被等同起来,爱情成为乌尔里希的神秘主义体验的载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