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果戈理的创作最初可以说是反感伤主义的,果戈理在寻找与感伤主义、浪漫主义世界不一样的“新的自然”。但是,在果戈理的作品中感伤的气息却可以说从来没有消失过,读者至始至终都能感觉到果戈理在笑声背后的眼泪,那感伤是读者在了解到生活的全部庸俗之后而不由自主地感觉到的失落和空虚。对现实的客观讽刺性描写与作者的主观激情始终并存于果戈理的创作当中。但是,在不同的艺术创作阶段,这两种诗学倾向的强弱程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旧式地主》、《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等早期创作当中,果戈理对现实的讽刺性才华占据了主导地位,感伤隐藏在庸俗滑稽的描写的背后。在《死魂灵》中作者的主观激情成分已经大大增加。果戈理周旋于不同的语言形式之间,一面是客观的描写,所有被呈现出的“自然”似乎就是事实的本来面目,而没有经过作者本人的思想折射;另一面是主观的激情,果戈理并没有完全把自己藏起来,相反,他戴上了感伤的、为现实抒情的面具出现,用感情的抒发不时地打断客观的描写。所以,作者好像也是叙述中的一个人物,他站在感伤主义的道德视角对“自然”做出自己的评价,为梦想焦虑,为青春忧伤。而在《外套》中可以看到感伤主义已经不仅仅体现在个别插叙当中,小说的主题和情节都部分地具有了感伤主义的色彩和倾向,这已经不是作者本人的感情抒发,而是将小说的情节和整篇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感伤主义化了。小说的整体基调发生了改变。感伤已经不再隐藏在笑声的背后,而是直观地表现出来。 自然派的一些作家走上了和果戈理同样的道路,他们通过描写方法、情节设计、人物形象和语言风格的改变来转向感伤主义,将感伤主义与客观描写结合起来,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感伤自然派作品。这些自然派作家继承了果戈理《外套》中的选题与基调,站在感伤同情的立场上描写了小官吏阶层的可怜处境。在描写小人物方面最杰出的作品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穷人》像大多数自然派小说那样,面向的是居住在“角落”和“阁楼”里的穷人,彼得堡“另一面”的主题再次得到彰显。因此将《穷人》看成是自然派作品是完全正确的。《穷人》的主人公杰乌什金在很多方面都能令人想起《外套》中的阿卡基。杰乌什金也像巴施马奇金一样有着不体面的外表 ;在办公室里,杰乌什金也同样是受人嘲笑、欺负的对象;而对这一切他也只能像他的前辈一样逆来顺受,无力反抗。在表现杰乌什金的心理状态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借用了一些果戈理曾经使用过的艺术手法,果戈理笔下的赫列斯塔科夫用谎言来美化自己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的主人公也想掩饰自己真实的生活状态,他不是通过谎言,而是纠缠不休地美化自己的处境:“我住在厨房里,或者准确点说,是这样的:厨房旁边有一间小屋(我得告诉您,我们的厨房可是一间干净、明亮、很好的屋子),一间不大的屋子,那么一个简单的小窝……也就是,或者更准确点说,厨房是一间有三个窗户的大房间,顺着厨房的墙我有一道隔板,因此就隔出另一间屋子,一间额外的客房;这屋子挺宽敞舒适,还有一个窗户,什么都齐全,总而言之,一切都很舒适。” 杰乌什金用这样的描述来掩饰自己的窘迫,捍卫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初登文坛的处女作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对果戈理的效仿和追随。 但是,在《穷人》当中我们也能够鲜明地感受到一些与果戈理完全不同的东西。尽管当时的人们都毫无争议地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归入自然派作家的行列,但是却在评点当中有所保留,“……尽管,也许,他在很多方面都注定是属于‘自然的’,果戈理的流派,也就是说他采用了果戈理的形式和方法,但是内在精神却和那个坚决地、严厉而又忧伤地说出‘让这个可怜的人休息一下吧’的人是不一样的。” 同时代人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华的独特性。别林斯基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果戈理的区别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刻意地追求讽刺,在塑造人物性格时又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哀婉情绪。《穷人》从正面描写了一个普通的小官吏,以书信的形式使读者立刻进入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果戈理向人们展示了生活的残酷怎样摧毁了一个小官吏的所有聪明才智,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向我们证明了,在一个最卑微的人的本性中有那么多美好的、高尚的、神圣的东西。” 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注意力从事件转移到了讲述人,通过话语来表现人物内心的状态。与果戈理的《外套》相比,《穷人》中的杰乌什金是用自己的语言来进行叙述,因此他比阿卡基说得更多,也更为透彻,将一个小人物内心世界完全袒露出来。人物的自我感受成为小说的中心内容。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果戈理的区别在于表现同一客体的角度不同,所强调的重点不同。 《穷人》的出现标志着自然派的一个分支,即感伤自然派的形成,标志着自然派诗学开始从生理主义的外部描写向心理主义的内部描写过渡。 其他自然派作家,如格列平卡和布特科夫在描写小官吏的时候也常常隐去作者本身的叙述,而让小官吏自己来描述自己的生活和内心世界。表现小官吏卑微的外表和其丰富的内心世界的对比是自然派作家描写这一阶层时的主要原则。《芬兰邮报》的批评栏指出了这种描写小官吏生活的新的艺术原则,“应该知道,对外部经历的赤裸裸地描写……这已经没什么幽默的东西了,而只是缺少教养的嘲笑。在果戈理追随者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可怜的外在与内在闪光点之间的斗争,真正的幽默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存在于这种斗争当中。” 表现地位卑微的小人物丰富美好的内心世界既是人本主义思想渗入到自然派诗学当中的结果,也是自然派民主主义思想的胜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