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隐”到“隐逸”:人生理想诗意状态的形成与审美品格的升华 从“隐”到“隐逸”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魏晋之际,随着正统儒学大厦的崩塌,老庄思想重新活跃起来,魏晋玄学为士人所钟爱,在谈玄论道的风气下,隐逸也逐渐在士人中流行起来。“陈留阮籍樵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10](P390)这七人皆是出于名门之士人,他们可以说是半隐,不完全与世隔绝,而是在朝堂和竹林之间徘徊。当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们七人当然算不上隐士,但是他们流连于竹林之中的行为已经有一些隐士的味道。可见,社会风气对于隐士的认识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此之前,公认的隐士应该是归隐山林,而在魏晋之际,隐士则不一定在山林之中,在庙堂之上、闹市之中依然可以为隐士。其实在先秦、两汉之时就有隐居于攘攘闹市之中的贤者。“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11](P2378)。从侯嬴、朱亥两人之所为,隐时不慕富贵,现身则舍生取义,虽藏身于闹市之中,但可谓标准的隐士。汉代东方朔嬉笑怒骂,可谓朝堂之上的隐士。“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12](P3205)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转变,即隐可以在山林,可以在闹市,也可以在朝堂,即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这种思想的转变其实质是魏晋对老庄哲学有了新的发挥。郭象在对庄子的阐释过程中提出了“独化”论,企图调和名教和自然之间激烈冲突的关系。郭象认为名教和自然之间其实是一体之系统,名教即自然。郭象折中王弼的“崇无”和裴頠“崇有”,认为天地万物既不是“以无为本”,也不是“以有为本”,而是物各任其性,以自性为本。“内圣外王之义,乃向、郭解《庄》之整个看法,至为重要。且孔子贵名教,老庄崇自然。名教所以治天下,自然所以养性命。《庄子注》之理想人格,合养性命、治天下为一事,以《逍遥游》《齐物论》与《应帝王》为一贯。于是自然名教乃相通而不相违。”[13](P96)郭象之所以能够调和名教与自然,其基点就在于“独化”,“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14](P1)“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14](P4)天下万物各有其性,只要适于自己的本性,则无所慕求,而成逍遥也。从隐士归隐的初衷来看,他们都是希望“有为”于世,即“兼济天下”,而“独善其身”乃是“无为”也。隐逸之为当然是“无为”,郭象在《天道》注中认为“率性而动,谓之无为也”。“这就是说,‘自为’是一种‘无为’,‘无为’是一种‘率性而动’的为。所以‘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它本身也就成了一种特殊的‘为’。”[15](P281)那么归隐虽然表面上看是一种“无为”,但通过郭象“独化论”的阐释,是适性的“自为”,也是一种“有为”。这就为隐士名正言顺地从“兼济天下”转向为关注“独善其身”。郭象“独化论”的提出,使得隐士们从山林重新回到世俗的闹市和朝堂,只要有隐逸之心,保持自己内心的宁静平和,闹市、朝堂一样可以归隐。而隐士心中“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历来都是激烈冲突的志趣,开始和谐共处。而这就使得隐士之“士不得遇”的怨厉之气在“独化论”的消解下,成为一种和谐宁静的隐逸之风。这就产生一种转向,隐士心中开始从关注民生疾苦转为追寻内心的宁静和谐,适性而为。 隐士从内心苦闷的状态转向了内心和谐的境界,从纯“隐”升华为“隐逸”。这里的“隐逸”呈现了一种诗意的状态,这是一种身心皆自由的状态,一种充满审美愉悦的状态。“逸”就成为一种对中国后世影响非常深远的审美风格。但考察“逸”之本义,乃是走失、走散之意,后来即将隐居之人称之为“逸民”。从《后汉书》开始,正史中出现了关于隐士的专门记载,即“逸民列传”,但从《晋书》开始其后之正史如《南史》《旧唐书》《宋史》《明史》等,皆名之为“隐逸列传”,只有《清史稿》中为“遗逸列传”,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引人深思的现象。分析“隐逸”一词,“隐”即“逸”,“逸”即“隐”,乃是同义反复而已。但是“隐逸”一词所带给人的含义,却不仅仅限于“归隐”之意,同时还有飘逸、俊逸等意味在其中。这是因为,“逸”字在魏晋之际,已经代表了一种审美风格,并在人物品评、绘画和书法鉴赏中大量应用: 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逸,天下知名,以直言正色,论不阿谄,身被枭县之戮,妻孥受灰灭之咎。[16](P197) 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张华尝谓之曰:“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17](P1480) 史臣曰:景纯笃志绨缃,洽闻强记,在异书而毕综,瞻往滞而咸释;情源秀逸,思业高奇;袭文雅于西朝,振辞锋于南夏,为中兴才学之宗矣。[18](P1913) 景纯艳逸,足冠中兴,郊赋既穆穆以大观,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19](P425) 瑍少不惠,而灵运文藻艳逸,玄尝称曰:“我尚生瑍,瑍那得生灵运!”永熙中,为刘裕世子左卫率。[20](P2085) 咨尔遹!幼禀英挺,芬馨诞茂。既表髫龀,高明逸秀。[21](P1463) 上面例子中,“逸”作为人物品评的重要标准,为当时之人所推崇。陆机、郭璞、谢灵运皆是魏晋、刘宋时代才冠当世的天才人物,而以“俊逸”、“秀逸”、“艳逸”来以之形容,可想“逸”品在当时之人心目当中的地位如何。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评,早已超越了汉末以道德为主要标准,升华为对人的身体、容貌、气度、风韵的审美感受。而“逸”则成为魏晋士人所钟爱的审美品格。魏晋之人认为之所以人会有“逸”格,则是因为其人之身体中有逸气。曹丕《与吴质书》中说:“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廙性俊率,尝从南下,旦自寻阳,迅风飞帆,暮至都,倚舫楼长啸,神气甚逸。王导谓庾亮曰:‘世将为伤时识事。’亮曰:‘正足舒其逸气耳。’”[22](P2004)《列传第六十二文苑》曰:“长康矜能过实,谭谐取容,而才多逸气,故有三绝之目。”[23](P2407) 故人多逸气,则成逸品,其风姿俊貌皆呈现出飘逸之特质。对人如此,对诗也如此。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评论曹植的诗:“子建思捷而才隽,诗丽而表逸”;钟嵘在评论谢延年之诗说,“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虽乖秀逸,是经纶文雅才。”[24](P43)钟嵘认为谢延年的诗歌喜用典故,显做作而不符合诗歌秀美轻逸的原则,认为诗歌应当以秀美轻逸为佳。可见“逸”也是当时诗歌的评论标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