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中国新文学研究在获得长足发展的同时,一直面临“饱和”的困扰。因此,如何获得新的学术增长点,就成为研究者近些年努力的重点和方向。不过,就目前情况看,真正富有观念创新和有效路径的研究并不多见。要改变这一状况,有以下方面值得注意:一是在强调“人的文学”时,要避免受其遮蔽和使其异化,以加大对于“物”和“物性”的研究;二是在“正业”与“副业”之间形成一种良性互动,尤其要加大对于作家文学创作之外的“兴趣”研究;三是辩证理解“人道”与“天道”的关系,为中国新文学研究注入新的观念与方法;四是重视对所谓的“旧文学”“俗文学”甚至是“恶文学”之研究,以确立中国新文学研究新的基石和理论支撑。 关 键 词:新文学研究/增殖/物性/边缘/天道/旧文学 作者简介:王兆胜(1963-),男,山东蓬莱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审,研究方向:林语堂、中国现当代散文 如将中国新文学的起点追溯到清末民初,那么它也只有百余年的历史,这在有着数千年历史的中国文学中不过是短暂的一瞬。然而,作为中国新文学的研究队伍却相当庞大,其研究成果也可用汗牛充栋来概括。应该说,当前的中国新文学研究基本处于饱和状态,再要出新那是相当困难的。也是在此意义上,发现和开拓中国新文学研究新的增长点成为近年来的大势所趋,许多创新成果都与此有关。不过,也应该看到,至今的中国新文学研究在“饱和”中,仍有不少未被开垦的处女地,有的甚至是研究的盲点,这是需要进一步给予关注和进行研讨的。 一、“人”与“物” 自从“人的文学”被周作人于1918年提出后,“人”“人生”“人的个性解放”就被放在一个显著甚至是根本位置加以评说和渲染[1],于是“人是天地的精华和万物的主宰”也就变成再自然不过的观念。自此,“人的文学”成为中国新文学创作和研究的一个核心概念,并被奉为圭臬甚至顶礼膜拜。最突出的表现是钱谷融曾发表了《论“文学是人学”》,夏志清出版了文学评论集《人的文学》,他们都坚守着“人的文学”观念。毫无疑问,“人的文学”突破了中国传统文学不重视人及其个性的局限,为中国新文学带来了一次彻底革命;但另一方面,过于强调“人”,而忽略了“物”,尤其是将《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水浒传》等许多小说都说成是“非人的文学”,必欲除之而后快,这是周作人所谓“人的文学”观的短板。 一直紧盯着“文学是人学”,就会大大缩小创作和研究的范畴,使自己变得近视、远视甚至盲目,从而导致文学的窄化以及异化。纵观天地自然,除了人还有更广大的世界万物,因此文学不可能只表现“人”,研究者也不可能只关注“人”和“人生”。不要说像卢梭这样的博物学家使其《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充满博大的情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饱含了对于万物的细思默想,就是鲁迅的《野草》和《朝花夕拾》也是写“物”的佳作。如果只研究“人”,那么作家笔下更为广大的“物”的世界也就被遗漏了。如在鲁迅笔下的动植物被写得丰富多彩、楚楚动人,但对它们的研究却很不够,它们像泥土一样被研究者用“人的文学”这把大眼儿筛子淘汰掉了。还有像陈从周、叶灵凤、周建人这样的小品作家,在“人的文学”观念底下,他们所创作的园林建筑、地方风物、植物生物几乎没多少地位和价值,然而站在天地万物的角度观之,这正是其创作丰富多彩、巧夺天工之处,应给予高度的重视和研讨。在当代作家中,写物的作品更是何其多哉!像张晓风、张抗抗、铁凝、张炜、周涛、莫言、鲍尔吉·原野、丁建元、杜怀超、李林荣、周晓枫、王族、黑陶等都是如此。他们关于物的散文往往有自己的语言密码,这不是“人的文学”所能解码的,需要放在物性和天地之宽中去理解和体悟。以鲍尔吉·原野的作品为例,他感兴趣的多是物的描摹,以及透过物性所展示的更为博大精彩的世界。王月鹏写伸向大海的栈桥:“它在面对大海遥望彼岸的时候,其实也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栈桥是一个态度。我从它的欲言又止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种坚定。置身波涛之中,它并不期望抵达彼岸,也无意于征服什么,它只是固守属于自己的一份命运,这是最诚实的生命态度。”“栈桥甚至拒绝作为桥的所谓使命,在遍地架桥的现实世界,它是另一种桥——不以抵达彼岸为目的。在道路断裂的地方,它承担人类与风浪之间的沟通,接续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2]作家这样的对于物及其物性的展示,“人的文学”观很可能会让研究者失语或痖语,因为万物与人一样自有其天地,失于此则失之大矣。从这一角度观之,超越“人的文学”观,进入物及其物性的世界,就会为研究者提供一个更为广大新奇的天地,获得新的研究成果。 要克服“人的文学”观的局限,尤其是突破人的欲望的过分膨胀和个性解放的自大狂。以“人的文学”观研究文学,研究者眼中全是“人”,而没有物,于是人变成了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主宰与精华,万物就变成了被漠视甚至踩在脚下的低级物种。纵观中国新文学研究,我们发现“人”、“人的现代性”“爱情”“个性”“欲望”“私心”是一个不断被缩小和窄化的过程,于是“人”进入了一个观念的囚笼和思想的穷途。以爱情与家庭婚姻为例,当中国新文学由写“人生”变成津津乐道于“爱情”,并变成自私的爱情,那么这种文学已开始走向其现代性的反面了。于是,“如无爱勿宁死”以及各种三角、四角和更多角恋爱也就成为新文学创作和研究的观念形态。而问题的关键是,追求爱情虽无过错,但有了爱情后并不爱惜,更不注意发展、创造,这是新文学的通病。所以,林语堂称中国现代人患上了一种“现代爱情病”,那就是:将爱情当饭吃,而将婚姻当点心吃。这也是钱钟书笔下的“围城”困局:在婚外的人想进去,结过婚的人又想出来。殊不知,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固然重要,但婚姻家庭、世界人生则远大于爱情,是可以超越一己之爱的大情怀。从此意义上讲,将爱情看得比“死”更重要,这是一种现代爱情病态观,也是“人的文学”进入死胡同的典型例子。然而,中国新文学研究者多信守“爱情至上”“如无爱勿宁死”的“人的文学观”,于是让爱情逐渐失去了神圣之光,更失去了个性解放的特色,而变得越来越自私自利和狭隘化。另一个例子是,对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将它看成是个性解放的典型,孙悟空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俨然是“人的文学”中个性解放思想的最好注释。然而,林语堂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最大的价值是,让人看到了人自身的局限,即由一个无所不能的自大狂,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西天取经,变成一个自知有限、然后知足的敬畏者。当人看到了自身的局限时,人才能对天地万物存有敬畏,而后去掉狂妄无知和无法无天的“癔症”。还有,周作人的《人的文学》过于强调人的“个性”,但对于集体性和国家意识强调不够,这也是他后来附逆的一个重要原因,这里牵扯到“小我”和“大我”的关系问题,正如马克思所言:“我们想到牺牲自己是为了尽义务,即使我们力量薄弱,也会促使我们努力去做。”“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做的牺牲。”“那些为最大多数人们带来幸福的人,经验赞扬他们为最幸福的人。”[3]许多人一直赞赏周作人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观,尤其欣赏其“人的文学”,但较少有人质疑其局限,即他将“人”从天地自然中抽象出来,将丰富和大写的“人”变为有“个性”与“自私”的人,从而让文学越走越窄。 “物”不仅是与“人”不同的所在,而且又有与人互动、相通、相启的作用,有时甚至会成为“人”之师,这是中国新文学研究应该注意的。从一般意义尤其是进化论角度看,人确实站在生物链的顶端,在聪明才智等方面是天地的主宰和万物之精华。不过,万事都不能一言以蔽之,更不能将观念当成永恒真理。因为在许多情况下,人又不能与万物一争长短,万物在许多方面是远超于人类的。也正因此,欧阳修曾在《秋声赋》中发出了人“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的感叹!毛泽东也在《采桑子·重阳》中表示:“人生易老天难老。”可见,在生命的意义上,人是不能与万物等量齐观的。因为仅从一块石头上说,它就要经历数百万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孕育,而人生却是七十古来稀!在《古诗十九首》中有这样的句子:“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曹操在《短歌行》中更是忧患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苏东坡在《赤壁赋》中也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种将人与万物生命进行比较,所产生的人生短暂之感喟,是人类智慧的表达,它是远离了“人的文学”的狭隘性的。然而,中国新文学研究者却较少能跳出“人的文学”的圈套,从万物身上获得更多的智慧,以点染我们智慧的文学与人生。如鲁迅研究者总是习惯于从“人的现代性”角度来研究,于是将鲁迅笔下的万物忽略和淡化了,即便探讨也是多赋予其意识形态内容。最典型的是对于鲁迅“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解读,学界公认它们是刺向反动政府的匕首与投枪!这样的研究不能说毫无道理,但显然属于“过度阐释”和“强制阐释”[4]。另如,郁达夫研究也容易陷入意识形态阐释的窠臼,不少研究者一直强调其对于人的“个性”的重视,但笔者认为对于物性的描摹是郁达夫创作的精华所在,像他的游记散文就很有代表性。在《故都的秋》中,郁达夫极尽物性描写之能事,将老北京的秋意尽情托出,从而渲染出万物在伤感中的美妙。他说:“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这是作为牵牛花知音才可能有的感悟。他还写道:“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这样的句子一向不为研究者注意,其实它在郁达夫散文及其整个创作中都极其重要:一是写得安静,真有宁静致远之感,于是智慧方能生于其间;二是写得真实,它仿佛活画了老北京的秋意图;三是写得细腻,“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一句,既观察得细,又捕捉得准,最重要的还有对于生命逝去与留存的感喟,这是充分体验生命的张扬与消逝的笔触;四是写得美好,在短短小文中充分展示了作者“文心雕龙”的功力与才情,整个作品充满着哀而不伤、泪中有笑的情调与境界,这是超出中国古人的现代意蕴。高洪波写“狗”,即写时下流行的网络名词“汪星人”,他借说一个六岁小男孩不为狗的寿命短于人类而难过,其理由是“那是因为人类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学习爱,而狗生来就懂得爱和忠诚”[5]。朱以撒常在“物”与“我”之间架起桥梁,充分体验人与物之间情感的流淌,以及对于“以物为师”的崇尚之意。他这样写道: 蓬松的芦花和我每日用于指腕间的毛笔太相似了。一杆笔集中了走兽的万千毫毛,没有入水时,它们会蓬松地张开,像一朵花开到了最大。一个善于用毛笔的人,此时的心也像花那般地打开,娴雅起来了。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会蕴藏着无尽的对毛笔的喜爱。柔软的笔锋带来了许多乐趣,导引日子走向深入,许多类型的锋颖在指腕间过往,渐渐悟出了其中的微妙分寸,多一分少一分地下力,快一分慢一分地牵引。笔是软的,宣纸也是软的,研墨之水也是软的。我的指腕在柔软中穿行,捕捉那似有若无、恍兮惚兮的感觉。由于柔软而无处发力,或者下力了,却被毫端化得虚无之至。 一个人长期把握一种柔性之物,他对于一些人事看法也有了修正,不是从柔软中生出许多奇思异想,而是越来越平淡、持中。不过柔毫还是不会给它的主人呈现一个边界,就像我们不知道尽头在哪里,或者不知道如何直到尽头[6]。 在此,朱以撒主要是写毛笔、宣纸、研墨之水、芦花,写它们的柔软,但更重要的是透过柔软表达书法及其人生观,那是一种以“柔软”为师而生出的柔性美学,一种“平淡”和“持中”的人生哲学。 人与物的关系应该是辩证的,我们既不反对“人的文学”的价值意义,也不反对对于“物”的“非人的文学”的批判性。但我们不赞成将“人的文学”无限放大,并用它来遮蔽“物”的世界,因为“物”是这个世界的底色和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学的重要内容。因此,在坚持“人的文学”观的前提下,不可忽略“物”在文学中的价值意义,尤其不能低估“格物致知”和“以物为师”的智慧,这应是中国新文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维度和支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