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例是关于翻译日本古典小说《源氏物语》的一篇论文,十分惹眼的标题是“和伟利上床”(Going to Bed with Waley)。这标题来自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娅·伍尔芙(Virginia Woolf)日记里的一句话,原文是“to bed with Waley”,意思是带着伟利翻译的书上床睡觉,而那书正是翻译家亚瑟·伟利(Arthur Waley)所译的《源氏物语》。这篇论文的作者加上一个“go”,就立即改变了伍尔芙的原意,变成不是带着书上床,而是和人上床了。不过此文要讲的并不是伟利,而是伍尔芙,认为伟利虽然翻译此书不无贡献,但《源氏物语》真正理想的翻译应该是弗吉尼娅·伍尔芙的译本,因为《源氏物语》是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紫式部的作品,只有伍尔芙才具有“敏感的妇女”那种特殊气质和才能,真正体会原文意味,所以“要是她懂日文而且有意翻译这部故事,那么伍尔芙就会占据一个独特的地位,揭示出《源氏物语》许多原始女性主义的方方面面(many proto-feminist aspects),从而成就稳固地属于女权中心主义话语传统(a feminocentric discourse tradition)的一部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作品”⑦。不过伍尔芙并不懂日语,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翻译《源氏物语》,于是这篇论文的作者大为叹息道:“我们必须将之算成是妇女写作和全球女性传统无可弥补的一大损失,也是《源氏物语》在现代西方接受历史上的一大损失,那就是在比喻的意义上说来,伍尔芙从来不曾和紫式部上过床(Woolf was never able, metaphorically speaking, to go to bed with Murasaki Shikibu herself)。”⑧这最后一句当然是同性恋研究论文画龙点睛的妙语,可是这篇论文要说明的道理是什么呢?——只要是“敏感的妇女”就可能心心相印,哪怕不懂日文,也可以产生一部《源氏物语》理想的翻译。这论文立论的基础是一种无需事实依据的假想,可是天下“敏感的妇女”又何止伍尔芙一人?既然不懂日文也可以翻译《源氏物语》,那么是否可以设想别的女作家也同样可以成就一部《源氏物语》的理想译本呢?如果可以,这一类假想的论文可以成百篇地产生出来,论文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这篇论文的作者叹息伍尔芙不曾和紫式部上过床,可是她有没有稍微想过,生活在11世纪初日本平安时代一个文人世家的紫式部,是否可能而且愿意和一个现代英国女作家同床呢?是否东方的女性随时都准备好了伺候和满足一个西方人的性要求呢?哪怕是“在比喻的意义上”作此假想,这当中是否也流露出白人种族主义的一点自傲呢?在我看来,这样的论文毫无根据,也毫无价值,然而却在相当有名的学术刊物上发表,这就显露出西方文学理论造成的一种尴尬,甚至是一种危机。当然,不同理论倾向、不同观点的论文都可以发表,正表现出西方学界思想自由的状态,但也就证明我们在了解西方文学理论时,不能不自己思考,不能不有所鉴别,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认为我们要从自己的立场出发,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为基础来独立思考。例如关于“去经典化”,我们可以反思中国文学的传统,古代许多作品当然会有在当时历史情境下通行的思想观念,许多在我们现在看来都不正确或不能赞同。杜甫诗中表达的意愿,“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今天看来也许就没有什么意义,李白《与韩荆州书》虽然写得洋洋洒洒,气度非凡,毕竟是向贵人求职,希望找一份差事,“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要找古代文学作品中表现父权思想、精英思想和其他应该抛弃的成分,可以说太容易了,可是我们愿意就因此而推翻李杜和中国古典文学的所有精华,全面颠覆传统,用过去没有受重视的“边缘”作品来取而代之吗?我不觉得那是我们应该走的路,也不觉得“边缘”仅仅因为是“边缘”,就该反过来成为中心。 当前西方文学研究已经出现新的进展,对经典作品的接受、深度的文学阐释和(尤其是)世界文学研究,都是我们值得注意和认真了解的。比较文学从19世纪兴起以来,就基本上是以欧洲文学传统的比较为中心,而现在世界文学的兴起则打破欧洲中心主义,真正以全球的视野来讨论各个不同地区和国家的文学,有助于在文学研究领域扩大研究范围、探讨更具有广泛性和普遍意义的理论问题。世界文学作为一个概念是19世纪初由德国大诗人歌德提出来的。他在与艾克曼谈话时提到他正在读一部中国小说的译本,虽然那部作品与他熟悉的欧洲文学很不同,但他又完全能体会书中人物的心情和处境,于是他认为局限于单一的民族文学已经没有意义,世界文学的时代已经开始,而且我们都应该努力,使之尽快到来。比较文学后来的发展,却并没有达到歌德的理想,但现在,西方学界本身提出了超越西方中心主义,也许在我们这个时代,歌德所设想的世界文学才真正有了实现的可能和机会。现在世界文学在美国、欧洲和其他许多地方已经兴起,有不少选本和讨论世界文学的书籍出版,我认为都值得我们注意去了解和研究。 总而言之,我认为对西方文学理论,我们应该有了解的兴趣,也有了解的必要。但了解应该是深入的,即弄清楚一种理论产生的背景,在发展脉络中的合理性和作用,同时也了解其局限。更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根基,要独立思考,有自己的见解,而不是盲目跟从所谓“理论权威”。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有自己的看法,可能在文学和文化研究当中做出一点贡献。 注释: ①张隆溪:《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页。 ②Cf. Seán Burke, The Death and Return of the Author: Criticism and Subjectivity in Barthes, Foucault and Derrida,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8. ③Terry Eagleton, After Theory,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3, pp. 2-3. ④⑥Haun Saussy, "Exquisite Cadavers Stitched from Fresh Nightmares: Of Memes, Hives, and Selfish Gene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An Age of Globalization,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12, p. 85. ⑤Jonathan Goldberg, "Romeo and Juliet's Open Rs", in Joseph A. Porter(ed.), Critical Essays on Shakespeare's Romeo and Juliet, New York: G. K. Hall & Co., 1997, p. 83. ⑦⑧Valerie Henitiuk, "Going to Bed with Waley: How Murasaki Shikibu Does and Does Not Become World Literatur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Vol. 45, No. 1(2008): 44, 5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