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的长篇小说《北鸢》的结尾,卢文笙与冯仁桢这对情侣,历经世事沧桑,在上海黄浦江和苏州河交汇处徜徉。秋日的暮色中,一尾风筝在江面孤独飘荡,最后消失在苍茫天际。通读全书,它既是标题,又是贯穿通篇的隐喻;既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玩物,到战场上又能翩然起舞,权充莫尔斯电码,在家国危难之际向后方发送出求救的信息。它身世微贱,图案或艳丽或素朴,在晴空里自可乘好风,上云霄,翱翔千里之外。但它终究不是神物,气数方尽之际会溘然跌落,零落成泥,回归大化,等待脱胎换骨、转世重来的时日。这不也是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时代悲怆命运的意味吗?苏东坡有诗对此一唱三叹,“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葛亮先前因书写南京20世纪百年变迁的《朱雀》而享誉文坛。在这部作品里,金陵古都在中日战争、“反右”、“文革”、世纪之交等关节点上演变出瑰丽的传奇。新作《北鸢》沿袭了这一脉络,但时间跨度大为缩减,聚集于1926至1947年间的民国。其间以作者个人家族的背景故事做衬里,虚构与史实交织缠绕,将卢、冯两家众多人物的命运娓娓道来。其间不乏传奇化的情节(最为典型的莫过于京剧女伶言秋凰刺杀日本军官和田),但占据读者视野的主要还是作者用工笔,穷形尽相描摹出的日常生活情状。生老病死,盛衰枯荣,都被冷隽练达的笔法,镶嵌在时间流转的框架内。用作者的话说,旨在酿造出“可容纳华美而落拓的碎裂”的意境。 熟悉中国古典小说的读者会发现,《北鸢》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金瓶梅》开启的世情小说风格。从语言风貌,结构章法,塑造人物,叙述视角,诸多角色的待人接物和思维情感特征,以及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情趣意旨来看,它称得上一部摹仿意味浓厚的新古典主义作品。虽然在形式上没有直接挪用章回体。随着故事的演进,卢、孟两家人的日常起居,男女情事一一涌到前台。他们没有生活在令人羡慕的太平盛世,外族的入侵,纷扰的内战奏响了全书惊惶不安的主基调,在数十年的风云中,读者目睹了老旧世家的衰败沉沦,新一代的成长崛起,传统礼俗的没落变异。其间对世事轮替的悲怆之情,正如鲁迅评说《红楼梦》所言,披罩上“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的色调。人生如梦,年命如朝露,如断线的风筝,在纷乱的大时代,人们更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显而易见,作者投注了深切的缅怀来书写民国,由于家族史实的嵌入,感情变得格外强烈。 可是,在浓烈的情感里,似乎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作者以古典世情小说为蓝本,耗时七载,完成了这部描摹民国的“清明上河图”。然而,在他精细的文字雕刻里,那些人物和场景大多给人似曾相识之感,少有耳目一新、豁然开朗的惊喜。我们当然不能要求作者事事创新,在小说里读者还是能感触到几度被损毁而中断的古典气息,浸润其中,能增强自身文化的认同感。但与此同时,作者也从某个角度逼近了世情小说的极限:新文学产生近百年,大量接受外来文学的影响后,作者呼应着复兴传统的思潮,采取向后看的姿态,有意无意地略去20世纪文学创作的业绩,刻意模拟古典的小说做派。应该承认,精雕细琢取得了不小的成功,但人工斧凿的痕迹却也历历可见。此外,全书篇幅浩大,但男主人公卢文笙的精神成长只画了个轮廓,并没被完整呈现。相比之下,倒是冯家仁珏、仁桢姐妹的形象更为鲜明、透辟。究其原委,和旧体诗词一样,古典世情小说的框架和体式,难以承载现代人丰富驳杂的内心世界,也无法与当代生活有效对话。与巴金表现旧家族衰败的“激流三部曲”相比,《北鸢》的这一局限更为明显,尽管“激流三部曲”也有直露浅白的缺陷,但对年轻一代人精神世界的展示却远为丰富和饱满。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