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融合”中的“孵化器” 既然媒介革命不可逆转,为什么还要如此强调文学的功能和使命呢?这并不是固守旧地,而是从中国进入电子时代文艺发展的实际情况出发。我们对媒介理论的借鉴必须避免“媒介决定论”的偏颇,需要把媒介发展的“原理”与中国媒介发展的“具体实践”相结合。 不管是印刷时代还是电子时代,任何一种文艺形式要获得旺盛而独立地发展,都必须有一个相对自由宽松的发展空间,聚集人才,生成机制,养成生态,从而确立这种艺术形式的“自主原则”,获得“自主力量”(布尔迪厄)。自从人类进入电子文明以来,由于发展速度太快,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都是多种媒介并存。因此,亨利·詹金斯提出“融合”的概念取代麦克卢汉等人提出的“数字革命”范式,“每一类旧媒体都被迫与新兴媒体并存。这就是为什么作为一种理解过去几十年媒体变迁的方法而言,融合好像比过去的数字革命更为合理的原因所在。旧媒体没有被取代。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它们的作用和地位由于新技术的引入而发生了变化”(13)。而在文化的意义上真正实现媒介融合靠的不是技术,也不是资本,而是使用媒介的人——不是要靠一个超级功能的“黑匣子”把我们今天使用的电子书、电视、电脑、手机、IPAD合而为一,不是靠一个巨型公司把影视、ACG各种文艺生产模式纳为一体,而是要靠同时使用各种媒介的人,以“游牧”(nomad)的方式去“盗猎”(approach),把分散的媒介内容联系起来,并以一种积极参与的方式,分享、交流、创造,“融合”成一种“集体的智慧”。这是一种具有强大创造力的粉丝文化生产方式,某种方式上上延续了印刷文明和资本主义生产体制建立之前的古老民歌、史诗、传说的生产方式,创作者和接受者之间没有那么明确的分野。(14) 网络时代各种媒介艺术的生产都是根植于“粉丝经济”的,“有爱”和“有钱”是缺一不可的两大核心动力,资本只有通过粉丝文化的孕育,才能开出艺术的花朵。这样的一种“孕育”需要一个媒介的“栖息地”(habitat)——在一个媒介融合的时代,一个国家一个时期最有爱、最有才华的粉丝群体到底“栖息”于哪一种媒介,不完全是由媒介性质决定的,更有政治、经济、文化等多重要素,并且还需要一些天赐的良机。这种媒介未必是最新的、最“受宠”的,却必须是最适宜的、最有孕育能力的、最有成长空间的。我们看到目前流行文艺最发达的几个国家,虽然各种媒介文艺的生产模式都很成熟,一种超级流行作品往往可以在各媒介形式间无障碍地转化,对各路粉丝全方位覆盖,但在一个国家“媒介帝国”发展进程中,总有最先发展的、最具原创性的媒介艺术形式,作为其他媒介艺术形式的“孵化器”,并且也往往形成国际间最具核心竞争力的“软实力”,如美国的好莱坞电影,日本的动漫,英国、韩国的电视剧(15)。那么中国的媒介融合时代,哪一种媒介文艺可以承担这种“孵化器”的功能呢?网络文学责无旁贷。这不仅因为网络文学的发展赶上一个天赐的“黄金时期”,也是因为在印刷文明向电子文明过渡的进程中,网络文学的位置也是无可替代的。 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经常被人忽略或误解,就是他在欢呼电子时代到来的同时,一再警戒媒介变革可能带来的文明中断。如十六世纪古登堡印刷技术兴起时,当时注重口头传统的经院哲学家没有自觉应对印刷文明的挑战,很快被扫出历史舞台,随之而来的印刷术的爆炸和扩张,令很多文化领域限于贫乏。“倘若具有复杂口头文化素养的经院哲学家们了解古登堡的印刷术,他们本来可以创造出书面教育和口头教育的新的综合,而不是无知地恭请并容许全然视觉形象的版面去接管教育事业。”所以,他呼吁在媒介革命来临之际,要使人类文明得到良性继承,需要深通旧媒介“语法”的文化精英们以艺术家的警觉去了解新媒介的“语法”,从而获得引渡文明的能力。(16) 在中国,印刷文明和电子文明交界最深的地段是网络文学。早期网络文学的作者和粉丝大都是没有能顺利进入文坛的“文学青年”,他们和从期刊体制进入“主流文坛”的“六○后”“七○后”作家有共同的“三观”基础,在文学观以及文学资源上也有颇多相近之处,只是更偏于通俗传统。这部分作家和读者粉丝在网络文学中属于比较精英的一群,作家有“文青”之称,粉丝则被称为“老白”。真正伴随ACG文化成长的一代是“八五后”,他们也是真正的“网络一代”。由于在他们成长的中小学阶段,中国的ACG文化几为空白,他们是真正“喝狼奶长大”的一代,受日本动漫影响尤深。TA们在“男性向”网络文学中构成了“小白”(17)的主体,在“女性向”(18)网文中,构成“耽美腐女”(19)的主体。粉丝文化的基本特征中就包含“辨别力”(Discrimination)和区隔(Distinction),粉丝会非常敏锐地区分作者,推崇某些人,排斥某些人,在一个等级体系中将他们排序,由此形成不同的“部落群体”。部落之间有“区隔”,也有互动。比如,有的“文青”大神为了赢得更多的读者,也会尽力“小白化”;一些“小白”作者和读者在成长后,会向“文青”或“小众专业化”方向移动。在“女性向”网文中,具有“亚文化”抵抗性质的“耽美”文学中有关性别革命的探索,会强化传统言情小说中的女性主义因素。不同部落之间的“区隔”一般被解读为代际差异、性别差异、雅俗之别或大众、小众之分,其实也隐含着不同媒介所代表的“文明的冲突”。如此说来,它们彼此之间的互动,也意味着媒介文明的融合。在网络文学外部,随着媒介革命的深入,包括“党报”(《文艺报》)、“国刊”(《人民文学》)、学术期刊在内的权威出版机构也已纷纷以APP、微信公众号等形式登陆网络,印刷文明的整体“网络移民”只是时间问题,而其“移民”的落脚点也只能主要在文字领域,ACG文化还是太陌生隔膜了。 虽然作为印刷文明的“遗腹子”,网络文学在媒介革命的飞速发展进程中“尚未入主,已不受宠”,让人多少感叹其生不逢时;但作为印刷文明的“引渡地”,网络文学又是得天独厚,任重道远。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十几年来,已经形成一套自成一体的生产体制和多元丰富的粉丝部落文化,它有条件成为一个“媒介融合”时代的“孵化器”,一方面积极吸收印刷文明的引渡成果,一方面嫁接、孵化ACG等新媒介生产机制,为其提供内容、作者、粉丝资源支持,这是一个理想的生态模式。事实上,这些年来在网文圈内部已经出现一些围绕网文的粉丝多媒体创作(如广播剧、小说连播、动漫、视频,以及古风圈的乐曲创作等),但成熟模式的发展、粉丝文化的培养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时候,大资本的注入未必是好事,这在电影界已有先例。几年来,大量热钱在电影界的横冲直撞已经造成中国电影的“整体坍塌”。(20)在网文界,一手打造起点中文网生产机制的吴文辉团队出走腾讯后的“转型”也让人难有乐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