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物塑造上,《酒国》与鲁迅笔下人物多有重合之处。《狂人日记》中的“青年”、“我哥哥”及其他人既是吃人者,又是自食者。“吃人”异化为一种文化遗传或心理—文化本能,积淀为一种连个体自我也难以体察的集体无意识。《酒国》中的《肉孩》部分通过金元宝一家也写出了酒国这一令人惊悚的生物链。在酒国,食婴同样是集体参与的暴行。婴孩的提供者、制作者、食用者构成了酒国“吃人”的完整链条。婴孩的提供者以受害者与自食者的双重身份出现,制作者以看客与自食者的双重身份出现。与婴孩的食用者(以金刚钻为代表)相比,婴孩的提供者、制作者的帮凶身份更值得深思。曾频繁出现于鲁迅笔下的那些麻木不仁的看客,依旧构成了《酒国》人物的主体部分前后时隔近八十年的这两部作品,所面对的“吃人者”都是一个有着“吃人”传统的中国历史—文化和现实。《酒国》“这部小说里的很多情节看起来是非常荒诞的,但是实际上在荒诞当中还是隐藏着一种非常真切的现实”④。小说接着鲁迅讲“吃人”的故事,将主奴根性,无视基本人权,虐杀、虚伪、残酷、麻木,杀人者的冷酷,被杀者的无助,看客的麻木等国民性问题作为作家思考与写作的触点,放射着依然灼热的现代意识。 鲁迅在自评《狂人日记》等小说时,特别提到了“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⑤。这一评价是符合鲁迅创作实际的,将其挪用于《酒国》也是适合的。《狂人日记》以精神病理学为依据,运用象征主义、意识流手法,以带有浓厚欧化色彩的尼采式箴言写成,可谓“五四”时期先锋小说的杰作。《酒国》在形式的创构上也煞费苦心。对这部被称为小说文体“满汉全席”的作品,莫言也颇为自得:“《酒国》在结构上有它的独到之处,对多种文体进行了戏仿。”⑥具体说来,小说除了在叙事模式上对侦探小说、武侠小说(《驴街》)、严酷现实主义小说(《肉孩》)、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新写实主义小说(《烹饪课》、《酒城》)、表现主义小说、元小说进行了戏仿或“敬仿”之外,象征主义手法的运用,叙事人称上的花样翻新,也使小说有着一种阅读快感和阐释难度的奇妙扭结。 颇有意味的是,两部作品问世后的遭遇也差可比拟。被看作新文学开山之作的《狂人日记》在发表之初,竟如风从耳过。在茅盾的“历史还原”中,尽管《狂人日记》的“题目,体裁,风格,乃至里面的思想,都是极新奇可怪的”,但置身于“无句不狂,有字皆怪”的《新青年》语境,这篇“前无古人的文艺作品《狂人日记》于是遂悄悄地闪了过去,不曾在‘文坛’上掀起了显著的风波”⑦。《酒国》这部被莫言自称为“我的美丽刁蛮的情人”、“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长篇”,在出版后竟也有类似遭遇,“在中国几乎无人知道”⑧,“没有什么反响,许多评论家根本就不知道我曾经写过这样一本书”⑨。《酒国》之被冷落,原因较《狂人日记》更为复杂,这关涉到文本形式、意识形态寓意、文本生产语境等多个方面,也关乎对《酒国》及其与《狂人日记》之关系的深层理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