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材料多取自《庄子》,悠谬之言,是不足为历史根据。但这不是历史考据,而是小说写作,不妨游戏笔墨。开头“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为全文定下基调,而且“呆木头”的形容反复使用,并由老子传染给孔子,在重复中制造喜剧味。孔子见老子说:“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呢?”孔子41岁,即鲁昭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11年)适周问礼于老子,其时尚未研究《易》《春秋》,“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云云,也是55岁周游列国的事。“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冉有少孔子29岁,此时才12岁,不可能是御者;待到孔子周游列国时,他26岁,才是孔子由鲁入卫的御者。游戏笔墨而不做考证,实际上使孔子材料,也发生了时空错乱,却可以把古人写活。老子对于与孔子的差异所做的比喻,就非常深刻:“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 古今杂糅,时空错乱,给全文输入了喜剧性的活气。比如关尹喜说,先前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老子,就是随意演绎。关尹喜提议要老子讲学,“于是轰轰了一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在这里,演讲者与听众形成了颠覆性的文化反差,给人一种滑稽感。听老子讲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时,大家就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瞌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来听他讲学的人,倒格外的受苦。老子交了讲义稿,坚持马上出关,关尹喜“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青,饽饽就只能有十个了”。老子一离开,众人如释重负,“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关尹喜说:“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瞌睡,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现在只要看见一个大姑娘,不论好丑,就眼睛甜腻腻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们的账房先生一样,规矩一些了。”此类评议都是相当俏皮、尖刻的,但它透视了经久未绝、至今犹盛的将深刻的学术思想浅薄地进行“消费”和娱乐的社会心理。 鲁迅如此写老子出关,并非要推求原始,还原历史现场,如“教授小说”之所为。他处在一个民族积贫积弱、危机重重的时代,执著于现在,致力于变古,并非疑古派、释古派,而是变古派。因而主张积极有为,刚毅抗争,自然觉得老子清虚无为思想,是不合时宜。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出关〉的“关”》中,还谈及艺术典型的取材与创造:“作家的取人为模特儿,有两法。一是专用一个人,言谈举动,不必说了,连微细的癖性,衣服的式样,也不加改变。这比较的易于描写,但若在书中是一个可恶或可笑的角色……二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从和作者相关的人们里去找,是不能发见切合的了。但因为‘杂取种种人’,一部分相像的人也就更其多数,更能招致广大的惶怒。我是一向取后一法的,当初以为可以不触犯某一个人,后来才知道倒触犯了一个以上,真是‘悔之无及’,既然‘无及’,也就不悔了。况且这方法也和中国人的习惯相合,例如画家的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向来不用一个单独的模特儿的。”鲁迅精于小说史研究,他拿古代名著为例:“《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模特儿是作者自己曹霑,《儒林外史》里马二先生的模特儿是冯执中,现在我们所觉得的却只是贾宝玉和马二先生,只有特种学者如胡适之先生之流,这才把曹霑和冯执中念念不忘的记在心儿里:这就是所谓人生有限,而艺术却较为永久的话罢。” 因此,鲁迅在文学批评上,反对“后街阿狗的妈妈”式的批评,只爱在小说中揭露和发现别人的阴私;也嘲讽当时有些论者将《出关》看成“作者的自况”,认为老子就是鲁迅,“读了之后,留在脑海里的影子,就只是一个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独感的老人的身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