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萦绕心灵的理想尤其产生于出入大城市和它们的无数关系的交织之中。亲爱的朋友,您自己不也曾试图把玻璃匠的尖利的叫声写成一首歌,把这叫声通过街道上最浓厚的雾气传达给顶楼的痛苦的暗示表达在一种抒情散文中吗? ……[1] 这段文字确实太重要了。其重要性在于,它揭示了“散文诗”这一文体发生的根源,并由此涉及这一文体最重要的本质特征。作为文体开创者的波德莱尔,通过自己的理解与写作,清楚地说明了这一文体的发生与现代社会之间的特殊关系,亦即清楚地说明了这一文体最重要的精神——现代精神。 首先,波德莱尔表达了他的“小散文诗”的写作来自于他作为一个现代主义者最初的写作冲动,即想试用古典的形式来描绘、来捕捉、来再现、来表达现代生活。这一听上去似乎悖谬的冲动却是散文诗内在张力的重要成因。散文诗之所以不同于其同时代的散文和诗,在我看来,这一张力的存在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散文诗文体的开创,正是波德莱尔等现代诗人企图在写作的内部处理现代体验的一种努力。同时,散文诗的文体特征——即充满紧张感和破碎感,对传统节奏与风格充满反叛色彩,“相当灵活,相当生硬”地充满矛盾性特征等——本身也就表现出作者将形式与内容相结合的美学自觉。可贵的是,这样一种时代号角式的宣言,并不是由理论家或批评家以观点或概念的方式提出,而是被诗人波德莱尔以他的写作实践确立起来的,他以一组“互为头尾”的“小散文诗”,第一次写出了现代人在现代都市中的“震惊”。 这也正是第二点,即波德莱尔清楚地说明了的:他要写出的是一种“现代生活”,一种与“大城市和它们的无数关系的交织之中”的现代生活,一种充满着“尖利的叫声”、“浓厚的雾气”的“痛苦”的现代生活,一种包含着某种与古典审美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生硬”的甚至“惊厥”的现代生活。 所有人都知道波德莱尔所说的“现代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从《恶之花》到《巴黎的忧郁》,波德莱尔在繁华的巴黎中扫荡着各种黑暗的角落,在世人眼中的黄金世界的地下掘出了一个地狱。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异乡人”、“老妇人”、“艺术家”、“讨好者”、“疯子”、“野女人和小情人”、“恶劣的玻璃匠”、“寡妇”、“穷人”、“赌徒”等等。这正组成了后来艾略特笔下的那种人潮汹涌而又让人异常孤寂的现代“荒原”。重要的是,这荒凉感来自于繁华的现代都市生活。这荒原不是寸草不生的自然地理意义上的荒原。自然的荒原可以有“大漠孤烟直”的古典之美,可以有“古道西风瘦马”的田园式宁静,虽然悲凉,但仍有和谐之美,这些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荒原”。现代主义者的“荒原”是不和谐的,是充满着冲突和震惊的,是波德莱尔所说的带来“灵魂的充满激情的运动,梦幻的起伏和意识的惊厥”的现代性荒原。波德莱尔第一次以一种文学的、美学的方式写出的恰是一个反美学的东西,他用一些非常具体——当然可能也非常丑陋——的形象写出了一组无法具象的现代感受。所以他说这一组散文诗“互为头尾”,那是因为它们必须共同组成这样一幅破碎的“相当灵活”又“相当生硬”的图景。这幅现代生活的图景处处令人震惊,处处匪夷所思,处处光怪陆离,以至于人们无法从中得到一个和谐的、完整的关于这种现代生活的整体印象。它们看似“既无头又无尾”,因为它们破碎着,冲突着,充满张力,打破和谐。波德莱尔以散文诗特有的的形式特征直接表现了现代社会生活与现代人心理上的现代特征。 第三,波德莱尔强调说,这种现代生活,“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更抽象的现代生活”。什么是“更抽象的现代生活”?在我看来,至少有一方面指的是一种内在的意识层面的生活。正因为散文诗是一种回应现代人的现代生活体验的文体,所以它的一大特点即表现为向内转。如研究者所说:“它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的出现和独立之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尊重人的日常生活和复杂感情意愿的近代呼声。散文诗是近代社会的文学实践,随着近代世界人的自我发现和社会的发现,以及科学和近代文明等诸多因素的作用,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人的心理和感觉越来越复杂敏感。散文诗正是应和了近现代社会人们敏感多思、心境变幻莫测,感情意绪微妙复杂和日趋散文化等特征而发展起来的。”[2]波德莱尔所带来的最初的震惊即已充分地表现在这里。 当然还可以归纳出更多的特征以供我们去观察和界定散文诗的文体。仅就以上三个——张力、震惊和抽象——而言,似乎也已足够清晰地勾勒出散文诗的现代精神,并由此体现出了这一文体与现代世界、现代生活之间的复杂关系。 话题回到中国散文诗。同样回到源头,我们几乎看到一个奇迹:中国散文诗在其开创和探索的初期就达到了一个至今无法超越的高度。这个奇迹,就是鲁迅和他的《野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