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为何如此远》:当代小说一种新的可能性 林白的《长江为何如此远》(《收获》2010年第2期)是一篇别致的、耐人寻味的中篇小说,会让人有阅读时意想不到的惊喜和读后的久久流连。这部小说,对于林白的创作,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新发展,对于当代小说,则是一个富于启示的存在。在我看来,它已展现了当代小说一种全新的可能性,尽管至今这部作品并未引起过多的关注。 这个3万多字的中篇,分为“黄冈”“四年间”和“樱花”三节,集中处理主人公77级大学生今红有关大学生活的回忆和感慨,充满着四年大学生活中大量的生活细节,其实更好像是一个散文的题材。在小说里,确实也没有更多的足以成为情节的内容。正像小说中作者自道:“简直没有完整的事件,没有故事,支离破碎,灰突突的就像你留下来的全部大学时代的照片。”但是,一大段生活过去了,从19岁开始的、在一大群比自己大很多的人之中度过的四年大学生活,就这样轻易地逝去,是否同时也意味着:小说面对这样宝贵却轻飘飘逝去的日子,就真的无能为力了呢?在这里是否只有散文才能担当忧伤回忆的任务呢? 这关涉到某种写作状态对于作家自己具有什么意义的问题。《长江为何如此远》事实上也提出了一种参照,展示小说面对现实的可能性和能力问题。 林白让写作本身来解决这个问题,依由写作来整理这样散乱、零碎、琐屑的记忆,这样散乱的需要重新发掘的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在一开始的“黄冈”一节,林白说:“大学简直就是一笔糊涂账……只有跟南下去黄冈赤壁是有头有尾记得的。”于是整个一节就写和林南下去赤壁的琐屑的、却充满栩栩如生细节的全过程。在对这个“有头有尾”却着实平常的赤壁之行的细细回味之中,林南下逐渐浮现出来,她的连接着现在和过去、充盈着某种神秘气息却又着实平淡的日常生活,也随着这些芜杂一一呈现出来。第二节“四年间”的生活也依由对于林南下逐渐清晰的记忆而开始浮现。大学生活:南下包槐花包子、宿舍夜晚的灭火、野炊、刘纪纲老师和诗人高伐林、看电影、大年三十在宿舍的独自度过、正月初二林南下由上海寄达的明信片、毕业餐……一切一切,看似散乱而又充满着无可替代的生活实感一一浮现。小说里面,随处散落着许许多多特别动人心弦的片段,回忆中林南下脸上的梨涡,那种静水流深的美,对照现实中早已去世9年、却最近才发现知晓的惊人的生活本来面貌,又显得有催魂丧魄的震撼。 “同学都是好的。学校也是好的。是你不好。 你为什么不好,你不知道。” 有26年后的恍然,却依然留有困惑。一切的回忆、大学四年的生活,都在随着小说的舒缓的推行而在暗暗地发生某种变化。 到了第三节“樱花”,已是毕业26年后的同学在母校的聚会了,在这之前,我一个人重回了一趟赤壁,“在黄冈,今红重新看到了整个大学时代,本以为是一笔糊涂账,却忽然历历在目”。这才有勇气参加26年后的聚会。 这种历历在目,其实是经由近30年后,这种看似碎片化的写作带来的。而且,在这种碎片化写作之中,林白不时掺杂进回首平凡、平静往事时微茫的心绪。那个当年懵懂、过度关注自己、始终和生活隔着一层、不乏自私的今红,在26年后聚会的野餐烧烤间歇的合唱中,“泪水突然涌上她的眼眶,并且顺着右边的脸流到了嘴里”。当年的一切,那么平凡,却在26年后的泪水中具有了生命中再难以取代的意义和价值。也使这篇看似平静的小说,有着河流底层一般静静流淌着的岁月逝去的忧伤和感怀。一种看不见的澎湃着的暗涌,正是青春生命的回音。 在小说的最后,这个上学时比大部分同班同学小近10岁、一直懵懵懂懂度过大学四年的今红,这个不乏自私、总是依偎着大姐般安静的林南下毫无心机度过每一天,似乎一路麻木着走过来的今红,突然情绪失控: 泪水突然涌上她的眼眶,并且顺着右边的脸流到了嘴里。她摸到了口袋里的纸巾,但她没有拿出来。她用食指按着脸上的泪痕,一边深呼吸。但眼泪还是没有止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仿佛是为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为。眼泪滴到她的膝盖上,她感到绷紧的身体松开了,重浊的胸腔也变得清新起来。 这里的哭泣似乎毫无来由,却一点都不矫情,在小说整体性的情绪中一点不显突兀。岁月的流逝,在小说的推进途中,终于取得了它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 写作使得一段平凡却宝贵的生活,恢复了它真正宝贵的内核。这种写作,对于作家自己,是切要的,是内心深处隐埋已久的渴望,是林白的这些年写作,始终得以以比较丰润的面貌进行着的原因。她是在进行专业的写作活动,更是在经由写作本身,为自己逝去的平凡生命,赋予难以再被剥夺的价值和意义。 从这点来看,这又只是林白的写作一以贯之的地方,也是林白始终显得生机勃勃的原因。一般看来,林白的创作,经历了早期像以《一个人的战争》《守望空心岁月》等为代表的个人化和女性主义阶段的写作,向1990年代中期以《说吧,房间》《万物花开》等为代表的客观化和自由写作阶段的转变。2007年的《致一九七五》,更是林白转变之后的最为清晰的呈现。但是,这样的转变是表面的,在林白所有的写作中,让写作关乎自己的心灵,让写作赋予生活以意义,让写作始终保有一定分量的自传性写作色彩,则一直是基本保持着的。王安忆不这样,迟子建不这样,她们更擅长真正的虚构和对别人生活客观的旁观。王安忆这些年的长篇,一个接一个,却总是让人感到有点勉强,像《桃之夭夭》《富萍》之类,还让人看出一定要写的捉襟见肘的艰难,即使是“盛年”的《长恨歌》,为文而文的做作之处亦在不时显露。迟子建的作品像《疯人院的小磨盘》《世界上最黑的夜晚》等,充分显示出虚构的力量,里面却有一种带入个人心灵的融合。长篇《伪满洲国》就多少有点拖沓,到了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面,这种与自己的生活和心灵关系并不太大的写作,要靠大量虚构的细节来填充,而细节恰恰是难以仅仅依靠虚构的,这就使得这部作品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都多少显得有点“隔”。读者佩服作家,却很难真正融入到作品之中去。男作家中,也有像麦家这样纯粹靠虚构展现某种结构性的才力和高超智商的作家,但是这样的写作,对心力的耗费既大,又因为难以避免的雷同,也不见得能较长时间地吸引读者。林白时时说自己不会写小说,但那种赋予自己过往生活以深潜意义的写作,使得她的作品永远有一种内生的饱满。也使同样平凡的读者,会对生活充满一种惊喜的重新打量和意外的发现。 《长江为何如此远》紧接着《致一九七五》,处理的生活的时间段,也是顺次连接在一起的,却更显示出凝练和深潜的意蕴。林白的这部小说,展现出当代小说一种新的可能性:无论生活有多么平凡,如何波澜不惊,甚至贫乏,小说面对它们,也都不会是无能为力的。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小说写作,事实上已经抵达某种诗的内核。 在中篇小说《长江为什么如此远》发表之后,2013年,林白又推出了更厚重的长篇小说《北去来辞》,毫无疑问,《北去来辞》里的女主人公“海红”,精神气质和对于人生的理解、面对人世的姿态,与《长江为何如此远》里面的“今红”其实正是一致的,而《长江为何如此远》中这种细密的、似乎用极密的渔网细细打捞着过往一切的写法,在《北去来辞》中仍得以保留。只不过,作为长篇小说,海红的世界不得不和更多的人事打着勉力为之的交道,一个拘谨内向自私的海红,走到爱情婚姻社会等等的纷繁交叉路口,内心的茫然和落寞,却依然显示出今红清晰的印迹。 作家棉棉在写完长篇小说《熊猫》之后,曾经心有所悟:将提着一部录音机走上大街,每天回来再整理成文字,就将是下一步长篇小说的内容了。棉棉的这部长篇小说也许不可能完成,但是林白这种看似随意、碎片化的小说写作,充分地包容生活,向着生活的流逝全面敞开,重新发现隽永的细节,重新赋予生活以全新的意义,却是成功了的。它是回忆性散文的写作路数,却有着真正小说的内核,像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一定不会是“我”,必须是“今红”,才能体现出少女时期的那种懵懂和矜持,那种心安理得的自私和自我封闭,也才能展现岁月逝去之后那种泪流满面的情不自禁。小说的写作,一切细节都这么平实,到最后却让读者恍然:这是看似随意、自然的写作,对于当下的文坛,却有着清晰的先锋性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