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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与权利——评毕飞宇《玉米》和《玉秀》(2)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文艺研究》(京)2014年第 昌切 参加讨论

    脱了牢笼又入冰窖,这便是玉米必然的归宿。失去父权寻夫权,为求得夫贵妻荣,玉米不得不弃(肉)欲从(灵)理,向天理低下她那不屈的头。她义无反顾地投入冰窖。玉米别无他求,唯求一个“权”字,哪怕求来的只是一具爱情的僵尸,一个被权力彻底异化了的冷血动物。郭家兴不言自威,不动声色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与玉米的关系转换成君臣关系。他可以让约会冷场,可以不约而至,可以在妻子未亡的情况下与玉米例行公事似地行房事,可以让他的权威遍布在重组家庭的任何角落。他是这个家庭的导演,其他的人全是戏子,演什么,怎么演,都得听从他的使唤。玉米扮的是婢女。她也只配扮婢女。婢女攀上权贵,主仆联姻,在主子的这边是施恩,在仆人的那边是乞怜。你看玉米,为了得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为了把玉秀调到镇上来,她匍匐在主子的脚下,想方设法地施展床上功夫。这与其说是在做爱,倒不如说是在受刑。受刑本身倒并非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在于,她是主动送上门去受刑而不知耻、知痛、知其所以然,反以为荣、为幸、为理所当然。生下郭家兴的孩子,以求得母以子贵的虚荣,这是玉米最后的一个愿望,也是最为下贱愚蠢的一招。
    在玉米眼里,玉秀妖冶狐媚。姐妹俩性情不同,命运却一模一样。不仅如此,从艺术结构上看,玉秀的今天不过是在重复玉米的昨天,《玉秀》也不过是在变着调子复述《玉米》的故事。
    与玉米一样,玉秀的权利也来自男人,从前是王连方,后来是郭家兴。从前玉秀之所以敢于无视玉米的“权威”,与以玉米为首的六姐妹唱对台戏,原因就在于她的后面有一个更宠爱她的王连方。后来玉秀之所以能够来到断桥镇,来以后与玉米斗心眼斗气量,原因也在于她的后面有一个郭家兴。这叫什么?叫仗势欺人。从前的权势来得直接,后来的则转了道弯。“不过玉秀很快就发现了:决定自己命运的并不是玉米,而是郭家兴,甚至可能是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别看玉米在王家庄的时候人五人六的,到了这个家里,玉米其实什么都不是。屁都不是。”于是便在郭家兴面前,讨巧卖乖,曲意逢迎郭巧巧,从而博得郭家父女的信任和喜爱,占据了向玉米叫板、与玉米较劲的制高点。这倒是真心亏待了怜悯她的亲姐姐。不过也怪不得玉秀,她一直无从知晓亲姐姐曾经动用了怎样的心计和性技巧,才从床上征服那个冷血动物,换来她调到镇上的权利。亲姐姐心眼好,是想让她摆脱耻辱,换个环境重新做人。
    在王家庄,玉秀是“尿壶”、“茅缸”,又骚又臭,里外不是人。“尿壶”、“茅缸”是二姐玉穗给她起的绰号。“在很多时候,绰号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致命的短处、疼处,一出口就能剥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万条裤子也遮不住你的羞。”剥玉秀皮的岂止是玉穗。村子里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哪一个不是把淫邪的目光投向玉秀!玉秀误待了同情她的出身不好的张怀珍,迫使张怀珍使出杀手锏:唆使一班小孩子,排着队起劲地喊“王尿壶”、“王茅缸”。喊脱了玉秀的裤子,喊得玉秀“就觉得自己是一条狗”。连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看,就别提外人甚至亲人了。村里人的意见是一致的,都相信,玉秀身上那个被男人捅过的生殖器,是罪孽的总根子。被男人捅过,脏了臭了,悖了理(传统道德)。理寓于欲(肉体),以理制欲,欲便被蒙住了双眼。理是一把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玉秀拗不过这个理,悄悄剪掉玉穗的头发,逃到了断桥镇。这里除了玉米,不再有人知道她有一个不光彩的过去。她渴望用遗忘来守护现在,唤回做人的自信和尊严。她死捂盖子,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换来弥足珍视而无比脆弱的一份自信和尊严。来之不易,所以弥足珍视;心怀忧虑,所以无比脆弱。心怀忧虑,更准确地说,是心怀鬼胎。心中有鬼,做起事来便不踏实,一到关键时刻,就会鬼魂附体。请看:“高伟都有些吓坏了,很莽撞地站起来,说:‘我,我……’却又说不出什么,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喘息了。玉秀不知道怎么弄的,突然想起大草垛旁边混乱的喘息声,想起自己被强奸的那个夜晚了。高伟迈开了脚步,可能是想去打开门,却像是朝玉秀的这边来了。恐惧一下子笼罩了玉秀。玉秀猛地跳起来,伸出胳膊,挡在那儿,脱口说:‘别过来!别过来!’玉秀的叫喊太过突然,反过来又吓着高伟了。高伟不知所措,脸上的神情全变了,只想着出去。玉秀抢先一步,撒腿冲到了门口,拉开门,拼了命地逃跑。慌乱之中玉秀却没有找到天井的大门,扶在墙上,往墙上撞,不要命地喊:‘放我出去!’”心中突然闹鬼,前后的喘息声混作一团,肉欲顷刻间黯然失色,玉秀惊恐万状,发疯似地奔逃,两人苦心经营的恋情戛然而止。这个鬼就是玉秀身上那个被男人捅过而脏了臭了并悖了理的生殖器。爱由此而来,也由此而去。来时从欲,是真;去时从理,不假。暗藏在来去之间的,原是饱经风霜的理欲之辨。
    痛定思痛,玉秀有了悔意,却再也回不了头。她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在省城做工的有文化有见识的郭左。她不再犹豫,挖空心思贴了上去。贴的方式是羞答答的、狡黠的,欲言而止,欲擒故纵,张弛有度,进退自如。郭左心软了,很快束手就擒。不料又生波折,他知道了玉秀曾被轮奸的丑事。郭左于愤怒之余,动了睡玉秀的坏念头。他想,反正睡的是坏女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难免也有自责,有反复,但最终还是坏念头占了上风。他睡了玉秀,绝情而去。玉秀毫不知情,几经抵抗,终被降服,自此怀上郭家的种,日夜思念那个播种的人。知情者无情,不知情者有意,事情来得有点复杂。其实并不复杂,因为无论是知情者还是不知情者,都特别在意玉秀身上那个刻有“耻”字的生殖器。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够换回玉秀的女儿身呢,要是能换回来,玉秀就是断了一条胳膊都愿意,就是抠了一只眼睛也行啊。”换不回来了。在玉秀或女人的身上,生殖器就是生命本身,比其他任何器官都要金贵。虐待与生俱来的生殖器,就是虐待生命本身。虐待起自身的生殖器来,玉秀就要比其他任何人(含郭左)都更加凶狠毒辣。在郭家的种在肚子里渐渐长大,进而对郭左彻底绝望以后,玉秀的耻感越发强烈了。被男人强暴是耻,让郭左上身落下郭家的种是耻上加耻。先前无端受辱已经自觉不是人,此时耻耻相加就更觉得自己连猪狗都不如了。
    生为非人,生不如死,不如一死了之。死为再生(为人),以死换生,值得。在非人与人之间纠结,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玉秀到底还是想穿了,决定听从天命,自我救赎,慷慨就义(理)。她对自己说:“死是你最后的脸面了,也是你孩子最后的脸面了。玉秀,你要点脸吧。”在一个寒风凄厉的夜晚,她壮着胆子再次来到码头上,心静如水:“玉秀仰起头,恶狠狠地说,我就不要脸了!我就是不死!有能耐你给我下刀子!”“不要脸了”,才鬼都不怕。好死不如赖活着。玉秀的那颗心真的死了吗?没有。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愤怒地踢踏,转而轻手轻脚地哀求,不是唤醒了她的母性本能(爱),触发了她的恻隐之心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这两种心玉秀都有,但是,玉秀却并不同时是一个人。疼爱心头肉时的玉秀是一个人(欲,恻隐之心),此前自觉不是人时的玉秀是另一个人(理,羞恶之心)。玉秀被理欲之争活生生地给撕裂了。就生之本能(欲)而言,她的心不但没有死去,反而活得惊心动魄。然而,就生之德性(理)而言,她的心的确死了。连脸面都丢尽了,无耻到了不是人(理)的地步,你还叫她怎么活得下去!往后的事实证明,尽管玉秀可以用“只要别拿自己当人(理),神仙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的想法来麻痹自己,但是她仍然不失“不忍人(欲)之心”而在生死之间苦苦地挣扎,活下来比死去还要难受。
    被理(妇道)彻底治服的是玉米。在玉米心里,玉秀永远是一只不可救药的骚狐狸。玉米叱责玉秀,句句如刀。玉秀产下婴儿后,玉米边哭边骂:“没见过你这么贱的×!”这让人联想起她当初的自责:“没人要的×!”女人的生殖器连着脸面,脸面是生殖器的果,生殖器是脸面的根。玉米捂着脸咬着牙齿说:“脸都给你丢尽了。”为玉秀的未来着想,玉米要送走她的孩子。玉秀脸色苍白,想看看心疼的孩子,姐姐涨紫了脸:“玉秀,你要点脸吧!”玉秀:“姐,求求你。”姐姐:“死了。扔在茅坑里头。——你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玉米的目光直了,“白花花的”。
    一个强硬一个软弱,一个有理一个有欲,一个义正辞严一个心虚气短。欲不敌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回到来处,回到他本不应该去的地方——臭烘烘的茅坑。玉秀身上那个刻有“耻”字的生殖器可不就是臭烘烘的茅缸?这是以(天)理杀人(欲)!杀得理直气壮却又不明不白。杀其子如杀其母,玉米杀的其实是玉秀。姐姐杀妹妹,一刀一刀的,如实施凌迟的酷刑。
    更令人恐怖的是:施刑者并不知道是在施刑,反以为是在爱护自己的妹妹;受刑者也不知道是在受刑,反以为是在承受姐姐不讲情面的爱。其实,姐妹俩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是谁在扼杀这个爱。她们只知道,女人就应该恪守做女人的本分,就应该为不幸失去本分承担责任,接受惩罚。她们都认可这两个字:活该。
     
    注释:
    ①毕飞宇:《玉米》,载《人民文学》2001年第4期。下引皆同。
    ②毕飞宇:《玉秀》,载《钟山》2001年第6期。下引皆同。
    ③毕飞宇:《文学的拐杖》,载《解放日报》2007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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