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更贴近读者的阅读心理,路遥在叙事方式上也对柳青有所创新和超越。他继承了柳青基于生活真切感受的叙事经验,以及透过特定人物的视角成为事件发展过程的见证者的这种“场景描绘”的小说修辞。在此基础上,为了更好地把生活真实感转化成艺术作品的审美真实感,他尽可能地多用“展示”而少用“讲述”,表现在心理描写上则是以人物的存在为主,叙述者的讲述为辅,通过对人物自己行为和心理的“模拟”,来展现人物的性格、情绪、品性、思想。早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就强调过有节制的讲述,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时候,他更明确地提出诗人要抑制过于主观的讲述,要通过模仿让人物自己来“展示”自己。 比如《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四十章是专门描述田润叶出嫁的那一天场景,作者以田润叶的视角为主线,同时精选了几个跟田润叶关系最密切的人的视角进行转换对婚礼进行“观察”,加上叙述者的声音,仿佛是一场全方位的直播。 首先是田润叶的出场,一句“她想亲近的人远离了她;而她竭力想远离的人终于没有能摆脱——她今天就要和李向前举行婚礼了”道尽了她满含悲痛的不甘。接下来是二妈徐爱云为她穿衣打扮,她“目光呆滞”,“像一具木偶,任凭徐爱云装扮”,表面上是作者的直接叙述话语,其实也是润叶对这个婚姻毫无期待甚至是因太过痛苦而彻底绝望了的心理反应。接下来一段对润叶的后悔和纠结心理的描写也印证了这一点。作者也对李向前的装扮和神色做了一番描绘,不同的是,他是“喜气洋洋”的,“自在地”,“带着幸福的微笑”,可以想见他此刻内心是如何畅快,如何带着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这对新娘新郎截然相反的神态形成了强烈对比,唤起了读者对田润叶处境的深深怜惜和对毫不知情的李向前的同情和担忧。 田润叶最亲的人——他的父亲田福堂——正一个人坐在主宾席上。他是“拘谨”的,“不自在”的,不知如何表现体面只好“两只手互相搓着”,“有点自卑地罗着腰”。他的女儿视这场婚姻为牢笼为桎梏,他却视为天大的福气,但正因为这场“高攀”的婚礼,他觉得自己的身价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不过,福堂此刻内心也充满了说不出的骄傲和荣耀。是呀,看这场面!真是气派!他感叹地想!他,一个农民,能这么荣耀地和县上的领导攀亲,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更为自己的女儿高兴……出嫁到这样的人家,那真是她娃娃的福分! 田福堂明显感到自己的腰杆子更硬了。他弟弟是县上的副主任,现在,他又有了个副主任亲家!⑦ 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直接描写话语(“内心充满了”)和间接叙述话语(“他感叹地想”“他更为自己的女儿高兴……”“明显感到……”)交错描写,不仅突出了田福堂此刻又自卑又倍感荣耀的心理,同时显露了他根本不懂女儿的心理,更不用说从女儿的幸福来考虑她的婚姻了,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面子,这可以从后文他收了孙少安夫妇的结婚礼物后的心理描写看出: 他此刻也不由想起了润叶和少安的关系。他原来多么担心这两个娃娃给他弄出丢脸事来。现在好了,两个人都成了家,他再也不必为这件事忧虑了。⑧ 我们来看另一个和田润叶关系也很密切的人——孙少安的弟弟孙少平的心理。他带着哥哥送来的毛毯送给田福堂以后,就死活都不肯参加婚礼。其中这个初懂爱情的少年的心理描写,再次印证了润叶的爱情悲剧。“人生啊,有多少悲哀与辛酸”这句话,既可以看作是叙述者声音介入表达自己观点的概括叙述语言,又可以看作是孙少平慨叹人生的直接心理描写语言。虽然后来孙少安在同甘共苦的生活里深切地感受到秀莲才是他最亲最爱的伴侣,润叶后来也找到了自己幸福,这些先按下不表,此处通过孙少平的视角感叹爱情理想的无法实现,作者同时是为见证这一切的孙少平后来也走上了和他哥相似的道路——没有跟与自己心心相印的田晓霞在一起——留下了曲笔,将孙少安和田润叶因为家庭的贫富差距而分开的命运反照到孙少平和田晓霞因为职业、社会地位的差距而分开(小说虽然没有直接写到孙少平与田晓霞分开,但就在孙少平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之时,田晓霞因公去世,姑且可以认为是作者不忍因而委婉地避开了他们必将分开的现实)的命运里,更增添了小说的悲剧意味。 在一片混乱的说笑声和祝贺声中,田润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在这一章的末尾,作者回到了对田润叶的心理描写: 田润叶低着头,和李向前并排坐在主宾席前面的两把椅子上。她感到头昏目眩,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命运啊,多么无情!这不是婚礼,而是她青春的葬礼…… 她低倾着头,两只眼睛微微闭合着。她在这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中,仿佛又听见了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⑨ 润叶此时想到的是童年的她与少安的种种欢乐嬉戏的场景,她用心一步一步重新走过那些温情的港湾,回望的道路如此温馨,以至于再次被“让路!油啊……”“喝!”“吃!好好吃!”这些现实的喧嚣轻易打破时,心碎的痛楚再次如海浪一样打过来。润叶痛苦到麻木的心理描写与其他所有人喜气洋洋的场面形成了强烈对比,让读者感受到这场婚礼的最大悲剧所在。 作者并没有让特定一个人物成为整个婚礼过程的见证者,而是选取了与主角人物和事件密切相关的几个人的视角,从不同人的心理“观察”这场婚礼。再加上作者对婚礼细节的描写,构成了这场波澜诡异的婚礼的“场景描绘”,将小说修辞中“展示”效果发挥到了最大,缩短了读者与小说的外在距离,使读者对这场婚礼从形式到性质有了更清醒的了解。此外,作者适时穿插很少的几句议论性叙述语言的“讲述”,暗示婚礼的实际情况,彰显了其中的悲剧意味,非但没有打破小说的“真实性”效果,反而缩短了读者与小说的内在距离,使读者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更像是一个参与者:不仅看着这场悲剧,还能不时听到作者对这场悲剧的解释和评价。同时,这种作者轻度介入式的“讲述”,也是让读者与描写对象保持一种审美距离,给读者留下一定的空间对作者描述的事件进行独特的思考和判断,防止“外在距离”的销蚀使读者只感受到“画面”而忽略了小说想要展现的更重要的意义世界。 路遥师承了柳青的心理现实主义,通过在小说中挖掘人物的心理世界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和品行。不同的是,柳青的心理现实主义中带着浓重的政治先行的因素,而路遥则是坚持在小说将真实的社会生活和人物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虽然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的时候,仍处于提倡“革命”的年代,比如在田润叶的婚礼上,主婚人的祝词还是“勉励两个新人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在革命大道上携手并进”⑩,但路遥已经认识到这种“大锅饭”的弊端,在孙少安第一个儿子出世后仍然为贫穷发愁时,路遥借孙少安的心理活动表达了不满:“孙少安知道,这一切不幸都是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造成的。说句反动话,如果让他单干种庄稼,他孙少安就不相信一家人连饭都吃不饱!”(11)摆脱了政治理念的束缚,路遥的写作更尊重人物的心理发展,写出了与时代、环境、个人成长三者相互映照的人物思想情感和心理特性。他,按照人物自身的生命历程、行为特征去安排人物的心理逻辑,不刻意强调崇高,也不刻意回避劣根性,而是真实地把人物的所思所想反映出来。 路遥对情感的心理描写是细腻的,不掺杂政治理念的,特别是对爱情中的人物的心理描写,他总是不吝于用饱含深情的笔表现出最大的赞美和最深情的歌颂。比如他借着孙少安对秀莲的情感心理表达出自己的爱情观也很精妙。路遥热衷于描写城乡恋。在路遥的小说里,男主人公虽然贫穷,但他们的身体素质和气质思想却是非常出色,正是这样深深吸引了那些城里的优秀女性。从这样的设定里我们可以看出,路遥通过描写跨越社会阶层的异性之爱,来表达平等的人生追求和奋斗的精神魅力,同时通过对男主人公因为贫穷和自卑,进而放弃的悲剧心理描写,探求对生命主体价值的讨论。他理想中的爱情,是孙少平和田晓霞之间那样的心灵相通,是后来的田润叶和李向前之间包容和怜惜,是田润生和郝红梅之间的相扶相持,更是像孙少安和贺秀莲这样,在劳动的基础上,共同经历艰难困境,共同鼓励、安慰、开导对方,从精神层面上,到生活层面,都紧紧相连在一起的爱情。 《平凡的世界》中也有因为作者急于表达观点,急于用自己的尺度和价值观去评价和引导人物,急于拉近读者与意义世界的距离,而导致叙述视点混乱、主观讲述过于强势的不成功的描写,这时候作者的视点就不再是从外部进入统摄,而是从内部强行干涉人物的心理。比如描写田晓霞面临选择,面临精神懈怠的时候,路遥对其心理的描写是这样的: 她意识到,虽然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她成熟了许多,但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某些属于市民的意识。虽然她一直是鄙薄这些东西的,可又难免“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许人为了生存,有时也不得不这样。但这些东西像是腐蚀剂,必然带来眼界狭窄、自制力减弱、奋斗精神衰退等等弊病。田晓霞毕竟是田晓霞!即使有时候主观上觉得倒退是可以的,但客观上确实无法忍受的。她必须永远是一个生活的强者!(12) 这段话的叙述方式实际上是叙述人显示自己意见的直接叙述话语,是作者的观点,虽然以田晓霞的思想活动的名义加在这段心理描写里,但仍显得十分突兀和主观,甚至叙述语调也略显急躁、激进。这样观点的表达其实还不如以人物的行动来呈现,要比直接插入叙述者的“声音”更有感染力。而且由于这样的粗暴干涉,使得“她意识到”“她一直鄙薄”“有时候主观上觉得……客观上”这些是田晓霞本人的心理活动的间接叙述话语反而像是为了加点句的观点而出现的,本末倒置。 注释: ①②柳青:《创业史》(第二部),149、151—152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77年版。 ③④⑤⑥柳青:《创业史》(第一部),101—102、243、258—259、260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77年版。 ⑦⑧⑨⑩(11)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298、299、299、299、398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 (12)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301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