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朱文颖的隐忍和超越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上海、现居苏州的作家朱文颖,对故乡苏州的文化场域和日常空间构建方式有其独特的认知视角,认为苏州是一个有“风,雨,雾,雷,电”,有“土壤,湿气,河水,巷道”,有“谷物,黄梅雨季,以及清晰可辨周而复始的四季轮换”的自然空间,型塑着苏州“极具炫惑力的外表:阴柔、湿润;华丽,灵秀——既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又繁花似锦,歌舞升平”⑨的人文品质,苏州是寓言的城市,是一个边界模糊、底子暧昧的寓言。所以“由真实的生活中”建立起来的“一个虚构的、寓言性质的存在世界”是朱文颖独特的行走方式。《浮生》在作者虚拟的历史空间和情绪空间中,沧浪亭爱莲居的沈三白与芸娘的日常生活完美再现,苏州小巷、寺庙、人物都漂浮在古典与现代的空间交错中,人性和生活的某种普遍永久的奥秘得以揭示。心理病态的日常空间,则是近几年来朱文颖小说的鲜明的特点,现代社会中医院与社会具有同构性:“现时社会是封闭社会或凝视社会。可以说,医院作为关闭——凝视空间,正是整个关闭——凝视社会的缩影。”⑩《病人》中,知识分子、文化人、都市白领等人群的神经质正是在医院一样的权力空间中被规训被生成;《猫眼》中李春慧医生窥探欲望在“猫眼”的看与被看的审视空间中不能自已,《宝贝儿》中,则把主人公贝先生的压抑病态生活放置在“一种很不真实的发疯的气味”空间中,气味所到之处一一解构着一个个看起来如此“理智而幸福”的家庭。 如果说范小青和苏童对日常生活空间的处理策略——不管是转移还是逃亡,都可以称为一种动态的非对抗性抵抗的话,那么古典气质的朱文颖则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用隐忍克制的柔弱气息慢慢地、丝丝缕缕地侵入瞬息万变的嘈杂空间,虽然有时让人感到绝望的痛苦和无奈,但毕竟不是苟且,更不是妥协,而是一种隐忍柔弱的坚守和拒绝,升腾出作者对超越日常生活空间、构建细腻唯美的精神空间的无尽迷离。 小说《水姻缘》中的女主人公沈小红是一个小跑堂的女儿,没有显赫的背景,也没有出众的容貌,但是也憧憬着电视广告的消费神话,于是作者构架出沈小红与康远明在“婚姻保卫战”的日常化生活空间:诸如富有情调的沧浪亭、古香古色的玄妙观、怀旧的老字号饭店、讲究奢侈的米园花宴等,这些物理空间不是诗意化背景,而是男女二人对婚姻的算计而有意设定的,它们也成为这场姻缘胜败与否的重要砝码和手段。此外,沈小红从日常衣着、饮食、行为举止都刻意透露出男人欣赏的苏州式古典淑女气质,可谓用尽精明心思、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显得卑微迎合,但依然被康远明玩弄、背叛,“克己的现实、知人识务的现实”的生存哲学支撑沈小红隐忍到最后付出失去孩子的代价,得到一个不牢固的婚姻。近作《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的“细小”“南方”更是在与“宏大”“北方”的空间并置、错位中凸显出日常生活空间的柔软外表与坚韧内核——这是朱文颖个人化的南方想象,也因此型塑出王宝琴、童莉莉、“我”这样一个个精致细腻而又粗鲁野蛮的空间主体。王宝琴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爱她的丈夫童有缘和恨她的丈夫童有缘;童莉莉因为恋人潘菊民的迟滞不归而长达几个月的追踪成为一生最辉煌的经历,日常生活的无法把握致使莉莉姨妈少女和老年时代没有真正界限,直到老年仍有少女般柔软腰肢,“她内心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谈不上好坏,难以论雅俗。正是它们,最终打败了她的年龄以及她脸上垂褶累累的皱纹”一如“她那细高跟的鞋子发出的声音,清脆的,激越的,仿佛仍然在和什么东西赌着气”。叙述者“我”则“和亲爱的莉莉姨妈一样,和这个虚荣、做作的女人一样,我的深情和暴烈像毒一样埋在心里。”这样一群“细小”南方主体的日常生活成为“坚硬的、枯燥的历史/时代一道异样的风景,使历史/时代变得饱满、丰富而有趣,使历史/时代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文学性和精神意味”(11)。 总之当代市场经济下,面对消费社会异化、扭曲的生存空间,沈小红、“我”和王小蕊、安第都在用一种东方式的节制力、隐忍力来承受生存的艰辛和无奈,“伤痛是存在的,有许多本质的东西,有许多隐藏在生活潜流下面的痛感。这是每一代人、每一种社会进步时都会面临的困境。”(12)对此,朱文颖喜欢用一种蕴藏着力量的、隐忍的表达方式来处理困境,用一种东方式的、个人化的激情表达方式来叙说自己的感悟,于是即使血淋淋的现实,主人公也始终沉浸在一种含蓄、平静、无大起大伏、无紧张感的情绪中,在回忆中整理着杂乱、零碎、非理性的日常生活空间。这和朱文颖对日本的歌舞的理解是一脉相通的,“日本的歌舞伎与演歌,我特别喜欢。他们是怎样来处理悲哀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悲哀?……在日本美的世界里,特别是在歌舞伎的表演中,不论表现如何痛苦的场面,都不至于大放悲声。观众从那沉静的强忍悲痛的舞蹈中,可以理解人物内心的忧伤……我喜欢这样的表达方式。我认为它是一种东方的表达方式,也是一种激情表达。它不以释放为渠道,而是更深的隐忍。忍到了极至。这种忍其实是非常可怕的,非常蕴藏着力量的。”(13)这种对日常生活空间的隐忍策略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坚守和执拗,也是一种绝望中的超越,所以,作者笔下的人物还有梦想和幻想:阿三在丢失小猫迷失回家的路的漂泊中依然渴望理解和温情(《阿三与猫》);《水姻缘》中婚姻是沈小红的空气,康远明因为这个女人也有了点刘邦的感觉;《病人》和《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中的“我”在对现实男性的失望后,将幻想寄予一个偶然碰见的陌生男人;《高跟鞋》中两个女孩幻想着美人鱼的童话;《老饭店》中的舒先生,更像一个过去的理想,照亮了女主人公苏也青惨淡的现实生活;《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童莉莉和王宝琴依然相信运河里浸淫着梦想,认为那个荒唐毫无道理的吹箫人是对的,箫声里面的他显得华丽而准确。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三位作家对“行走”的写作姿态以及行走在世俗日常空间的偏爱,从表面上看来,他们笔下的人物都生活在寻常巷陌之中,但这些小人物的生存命运却与历史的走向、社会的大气候、文化的承传变迁有着密切的关系,日常生活空间正是与之关联的重要通道,也是苏州文化和城市文明表征的主要场所,可以说,日常空间的生产和实践本质上现代社会文化、文明的过程和目标。试析之,众所周知文化是文明的精神灵魂与精神内核,文明是文化的对象化和外显载体。追求社会文明的进步,是任何一个社会不变的价值向度,也是一个城市、一个民族与国家走向未来的路标。而保持自己文化的先进性,并使自己文化的先进性始终保持有竞争力的状态则是文明进步的前提与基础。从历史发生论上看,文化和文明都生长在人类社会生活的土壤中,离开人类社会生活,文化和文明都不能生成也无以存活。同时人的“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14),因而推动人类社会文化与文明发展归根结底是人类的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即人类的社会实践活动,它是社会文化和文明发展的杠杆和永不衰竭的动力。列斐伏尔认为:“日常生活是一切活动的汇聚处、纽带和共同的根基。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造成人类和每一个人存在的社会关系的综合,才能以完整的形态与方式体现出来。在现实中发挥出整体作用的这些联系,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实现与体现出来。”(15)日常生活空间成为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起点和终点,人的解放只有在日常生活空间中才能真正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讲,苏州作家的日常生活空间的书写意味着人文知识分子参与苏州城市文明建构的主体意识和强烈责任感,小说文本也成为苏州城市文化的文明载体和文化景观。循着“行走”在粉墙黛瓦、茶肆小巷的足迹,面对日益同质化、平庸化、世俗化的小桥流水人家,苏州作家没有单纯沉浸在历史怀旧的感伤或消遣中,触摸到社会空间的粗粝和日常生活的痛感,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柔韧抵抗”策略——“以柔克刚”、“以慢制动”看起来是无限柔软、缓慢,却也坚硬无比、韧性十足,文本空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审美格调。当然这和苏州城市的水巷、园林、评弹、美食、茶园等地景空间对作家的情感结构的型塑息息相关,更是柔糯、飘逸、风雅、冲淡、精致的吴越历史文化长期浸润的结果,最主要的还是知识化、文明化了的苏州新市民群体和文人群体对现代性的一种不失机警的抵抗策略,为生存空间、文化空间的多元化建构提供了一种可能。“苏州人没有梁山好汉的气魄,可苏州人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精神,苏州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们的追求,他们的奋斗。”(16)于是在苏州人对传统文化的固守和城市现代文明的追求中,历史和传统得以复活,苏州文脉得以承传,并且鲜活地保存在园林、水巷、评弹、茶坊以及苏州人的日常生活中:范小青、苏童和朱文颖三位作家和苏州日常文化空间互相型塑的关系和价值得以凸显——重要的是“他们”就在苏州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占用了苏州日常文化空间,并把它转化为挥之不散的“苏州情结”诉诸于属于自己的异质的、多元的诗性空间,而这种对日常生活空间的占用恰恰改写了特定空间之上的消费权力符号。正如德塞图所分析,日常生活具有一种创造力(inventiveness),一种重新使用与重新结合异质性材料的作为的能力。于是苏州是典雅的现代,苏州是高贵的低调,苏州是永恒的包容。 注释: ①王尧:《空间》,《双城散记》[M],苏州:古昊轩出版社,2009年5月版,第170页。 ②代表作家作品有陈益《天吃相》、《收拾起》,车前子《品园》、陶文瑜《纸上的园林》,陶文瑜《太湖记》,车前子《鱼米书》、金曾豪《蓝调江南》等等 ③范小青,汪政:《灯火阑珊处——与〈赤脚医生万泉和〉有关和无关的对话》[J],《西部华语文学》,2007年第5期,第93—111页。 ④晓华:《论范小青短篇小说的转型》,“苏州作家与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2012年11月17日。 ⑤Lefebvre,H。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M]。New York: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00:125 ⑥张学昕:《人间信息的生命解码——范小青短篇小说论》[J],《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3期,37—48页。 ⑦苏童:《自叙》,《苏童文集·少年血》[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⑧苏童:《苏童文集:世界两侧》[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页。 ⑨朱文颖:《何谓享乐生活——以苏州为例》[J],《东方杂志》,2003年3月2日。 ⑩于奇智:《凝视之爱——福柯医学历史哲学论稿》[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66页。 (11)吴义勤:《大时代的“小生活”——评朱文颖长篇新作〈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J],《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3期,第118—122页。 (12)朱文颖:《一个年代的迷惘与信念》[J],《作家》2000年第8期,第73页。 (13)吴俊,朱文颖:《古典的叛逆》[J],《作家杂志》,2001年第6期,第51—57页。 (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6页。 (15)Lefebvre,H。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M]。London:verso,1991(I):97。 (16)范小青:《裤裆巷风流记》[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4月版,第306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