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旗风暖名士狂——梁实秋在青岛的日子
青岛印象 梁实秋来青岛大学任教颇有戏剧性。1930年夏,国民党政府决定设立国立青岛大学,筹备委员会主任是蔡元培(孑民),但实际负责筹备的则是杨振声,并已被教育部内定为校长。杨振声是山东蓬莱人,字金甫(后改今甫),五四运动时肄业于北大国文系,著有中篇小说《玉君》,白话诗也偶有尝试,与闻—多相交甚厚。他到上海来延揽教授,正巧碰到刚刚辞去武汉大学(招生办)文学院长职务而到上海谋寻职业的闻一多,并通过胡适、闻一多认识了梁实秋、沈从文等人。杨振声求贤若渴,一遇闻、梁,便视为宝,遂坚邀他们到青岛任教。杨振声从容不迫地对闻—多和梁实秋说:“上海不是居住的地方,讲风景环境,青岛是全国第一。二位不妨前去游览一次,如果中意,就留在那里执教,如不满意,决不勉强。”这种“先尝后买”的办法实在太诱人了。而且沪上尘嚣,居大不易,梁实秋也早有心思换换地方了。于是,在1930年夏天,他便与闻一多真的联袂到达青岛进行考察。在青岛,他们所进行的总共就是“半日游览”和“一席饮宴”,结果是立即“接受了青岛大学的聘书”。梁实秋被任为外国文学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闻—多则被任为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都成为学校里的大员。 暑假过后,梁实秋如期而至。随同他一起来到的,还有夫人程季淑和两个女儿梁文茜、梁文蔷、一个儿子梁文骐。他在鱼山路7号租到一栋房子。那里距离汇泉海滩很近,约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梁夫人程季淑兴致很高,她穿上泳装,和丈夫偕孩子下水。孩子用小铲在沙滩上掘沙土,实秋和夫人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玩到夕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海滨公园也是他们爱去的地方,因为可以在乱石的缝里寻到很多的小蟹和水母。第一公园以樱花著称,到了春季繁花如簇,一片花海。可梁实秋并不喜欢樱花,因为“樱花没有香气,没有姿态”,而且“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日本和我们有血海深仇,花树无辜,但是我不能不连带着对它有几分憎恶”。(梁实秋:《忆青岛》)。 山东这个“礼仪之邦”给梁实秋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回忆。在他的印象里,“一般山东人的特性是外表倔强豪爽,内心敦厚温和。”“青岛民风淳厚,每以细民中见之。我初到青岛,看到人力车夫从不计较车资,乘客下车一律付于一角,路程远则付二角,无争论者。这是全国所没有的现象。”“青岛市面上绝少讨价还价的恶习。虽然小事一端,代表意义很大。无怪乎有人感叹,齐鲁本是圣人之邦,青岛焉能不绍其余绪﹖”(梁实秋:《忆青岛》)。 还有一件事令梁实秋难以释怀。在青岛大学任教时,他赁租于鱼山路7号,房主王君乃铁路局职员。1934年,他要离开青岛赴北京大学(微博)任教,遂于租满前三个月退租离去,仍依约付足全年租资,但王君坚不肯收,争执不已,声达户外。由此,梁实秋对于齐鲁民风的淳厚有了深刻的印象,他喟然叹曰:“此君子国也。” 莎士比亚 青岛大学于1930年10月21日正式开学,梁实秋担任的课程有“英国文学史”、“文艺批评”等,这些课都是以前讲过的,轻车熟路。他除了担任教学和外文系的行政职务外,还负责图书馆的工作,购书、内部行政事务等等,工作十分忙碌。他天天走小路步行到校,从不坐车,身上一年四季都穿中式裤褂,外加长袍。有一次走小路赴校,小路草丛中忽然刷刷地爬出一条大蛇,见状大惊,急忙躲闪。幸喜没有交锋,它便向一侧草深处爬去。从此以后,梁实秋购了一根手杖,每天上班作护身之用。 顺便一提的是,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李云鹤,即后来大名鼎鼎的“红都女皇”的江青,就在梁实秋任馆长的青岛大学图书馆当管理员。一九八一年一月十三日台湾《中央日报》报导“梁实秋先生今庆八秩华诞”,有那么一段:“席闻欢然道别,谈到在大陆惨死的小说家老舍,由老舍又谈到正在北平受审的江青,江青曾是梁氏的部属,时在五十年前梁氏担任青岛大学图书馆长,当时叫李云鹤的江青,是图书馆中的办事员。根据青岛大学同仁名册上的记载,馆长月薪400元,江青的薪水是30元。有人说:“难怪她后来要造反”。据梁实秋夫人韩菁清从台北来沪时向作家叶永烈述及,梁实秋一面看公审江青的电视,一面说过:“当年,在青岛大学,她忽地向我借两角钱,我问她干什么用,她说买酒心巧克力吃,她借了钱,到现在还没有还我呢。”梁实秋说罢,大笑不已。(叶永烈:《江青传》)。 在青岛期间,除了教学,梁实秋更多的时间还用在读书、写作和翻译上。此前,他在上海从事文学批评时,曾遭到以鲁迅为首的左翼文学家的猛烈攻伐。来到青岛后,梁实秋他已基本上绝意于批评而潜心于读书了。他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读书计划,其中,《十三经注疏》、《资治通鉴》、《二十一史》被列在首位。《十三经注疏》全系“圈读”,而《资治通鉴》除圈读外,还加了批注。一部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一直跟了他五十年,都被“翻烂了”。对这些卷帙浩繁的典籍,他是下了真功夫的,一部《十三经注疏》他甚至是在厕所里读完的。他自述说,将经书“置于厕内,虽云不敬,但逐日浏览,稍得大意,亦获益不浅。厥后对于经书始知仔细阅读。在厕内看书,在枕上看书,是我的毛病,积习难除,不足为训”。但梁实秋更用心的还是他的翻译工作。也正是在青岛大学,他开始了自己一生中最为人所钦仰、也是规模最为浩大的“工程”——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1930年底,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即美国庚款委员会)开第6次年会,议决成立编译委员会,以胡适、张准为正副委员长。经胡适推荐,第29次执行委员会议通过聘请了丁文江、徐志摩、陈寅恪、傅斯年、赵元任、闻一多、梁实秋、竺可桢等13人为编译委员会委员。编译委员会下分两组,一为自然科学组,一为文史组,其工作则分为三部,其中一部是世界名著部,任务是“选择在世界文化史上曾发生重大影响之科学、哲学、文学等名著,聘请能手次第翻译出版”。编译委员会成立后,胡适拟定了一个计划,准备成立一个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专门委员会,由闻一多任主任,成员有徐志摩、叶公超、陈源、梁实秋,共5人。其工作为担任翻译及审查,并先行试译,以期决定体裁问题,经费暂定为5万元。为此,胡适曾致信与闻一多、梁实秋仔细研究过,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决定用何种文体翻莎翁。我主张先由一多、志摩试译韵文体,另由你(指梁实秋)和通伯(指陈源)试译散文体。试验之后,我们才可以决定。或决定全用散文,或决定用两种文体。”对这项工作,起初闻一多等都很热心,做了初步的计划,自己分工从《哈姆雷特》入手,预计5年内先成莎集。然而,由于时局不靖,大多数成员未能按计划进行。1931年11月徐志摩去世后,人手更为缺乏,合译计划遂无法实现。 梁实秋原来对莎士比亚的认识也甚为有限,只在读书时读过《麦克白》、《亨利四世》等几个剧本,但他自念翻译莎剧乃极有意义之工作,遂决定独立为之。他制订了一个翻译计划,预备默默耕耘,每年译出两部,18年后中文本莎翁全集即可问世。从此以后,在教学之余,梁实秋就开始埋头翻译莎剧,到抗战前夕共完成了8部,4部悲剧4部喜剧。1936年,商务印书馆开始出版梁译莎剧,到1939年,相继出版了《哈姆雷特》、《马克白》、《李尔王》、《奥赛罗》、《威尼斯商人》、《如愿》、《暴风雨》、《第十二夜》等8部。1967年,梁译《莎士比亚全集》才最终完成出版,这是梁实秋对于中国文化的最杰出贡献。 酒中八仙 由于校长杨振声的多方援引,30年代初,英、美派的留学生尤其是与“新月派”有关系的文学之士陆续来到青岛大学任教或学习。杨振声、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张道藩、游国恩、沈从文、黄际遇、方令孺、陈梦家、臧克家有了这么多的亲朋好友,梁实秋自然喜不自胜。他和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经常聚在一起,或论道谈艺、或仗策漫游、或饮酒作乐,度过了他一生少有的快乐时光。 齐鲁大地的山山水水,曾是梁实秋的漫游之地。他与闻一多是同学好友,因此两人经常结伴同游。但两人因为气质禀赋各异,所以趣味不能统一。闻激烈,梁沉静;闻好古,梁却趋今;闻倾心于人文,面梁则更接近自然。一次他们游崂山,只见清流汩汩,令人生虑全消,舍车扶策步行上山,仰视峰嶝,但见参差翳日,大块的青石陡峭如削,绝似山水画中大斧劈的皴法,而且牛山濯濯,没有什么迎客松五老松之类的点缀,所以显得十分荒野。他们在靛缸湾的瀑布前流连忘返,闻一多说风景虽美,却没有古人留下的流风遗韵的痕迹,不能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梁实秋却指点山上的岩石,说那就是千千万万年前大自然亲手创造的作品,还不算是“古迹”吗﹖又有一次他们同游过济南,在大明湖,闻一多看到历下亭的“海内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一联,这才欣然色喜,“仿佛依稀想见杜少陵李北海的游踪”,而粱实秋则淡然视之,不以为意。 酒,可以说是梁实秋多年的老朋友了,来到青岛后,酒更是常常陪伴着他。因为青岛这座城,虽然背山面海风景如绘,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最理想的卜居之所,但因为缺少文化背景,没有古迹耐人寻味,也没有适当的娱乐,天长日久,梁实秋与同事们偶感到乏味得很。于是呼朋聚饮,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猜拳行令,三十斤购一坛花雕酒,一夕便一饮而尽。“酒中八仙”有梁实秋、杨振声、赵太侔、闻一多、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一女史则是新月社著名女诗人方令孺。他们有时结伙远征,近到济南,远去南京、北京,狂言要“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一天,胡适先生路过青岛小憩,在宴席上看到这酒中八仙过海的盛况大吃一惊,急忙取出他太太给的一个金戒指,上面镌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战。不久,胡适先生就写信给梁实秋,“看你们喝酒的样子,就知道青岛不宜久居,还是到北京来吧!”几经磋商,梁实秋携夫人结束了四年青岛之旅到北京去了,“酒中八仙”聚饮时期也随之结束。 再见吧,山大 然而,青岛也绝非世外桃源。三十年代的中国,国事日非,社会动荡,生灵涂炭,这一切都不能不影响到梁实秋们的宴席,也击碎了他娴静优雅的名士梦。 “九·一八”事变,在全国引起极大震动。平津学生罢课南下请愿,要求对日宣战,青岛大学的学生也受了影响,于10月1日组成反日救国会。这时,南京教育部责令各校劝阻学生南下。为了执行这个电令,11月30日,青大反日救国会召开大会,会上校长杨振声说青岛环境持殊,学生爱国不应超出学校范围。梁实秋也发表讲话,介绍国民党政府向“国联”申诉的情况,说今非昔比,国联的调查仲裁定能使公理战胜强权,因此他不赞成学生涌向南京请愿。这当然是梁实秋的幻想,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对这种态度自然不满。l2月2日,青大学生179人在北大学生南下的第二天,也登上火车向济南开去。4日,他们到达南京,和各地学生一起汇成一股抗日爱国的洪流。 为了迅速恢复校园秩序,真正积极有效地开展抗日救国活动,在校长杨振声主持下,青岛大学召开了一次校务会议。据说,在会上“除两人作梗外”,其余一致同意“开除学生暴动首要分子数名”,尤其是闻一多更加慷慨激昂,在发言中说,在此非常情况下,必须“挥泪斩马谡”。因为事关重大,“不得不尔”。自然,梁实秋也站在闻一多一边。 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迅速激化。南下归来的学生怒不可遏,当即撕毁了布告,而且“包围校长公馆”,演出了“贴标语,呼口号,全套的示威把戏”。闻一多和梁实秋成了学生攻击的主要对象。在青岛大学的山石边,学生还贴了一条刺目的标语“驱逐不学无术的闻一多”。梁实秋对此大感不解:“不学无术”四字竟可以加在闻一多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有一次,梁实秋和闻一多从冷清的教室前面走过,无意中看见黑板上有一首新诗。这样写道: 闻一多,闻一多, 你一个月拿四百多, 一堂课五十分钟, 禁得住你呵几呵? 这是针对闻一多平常上课说话时喜欢夹杂“呵呵”的声音而写的。不仅如此,学生们还画了一个乌龟一个兔子,旁边写着“闻一多与梁实秋”。见状,闻一多很严肃地问梁实秋:“哪一个是我?”梁实秋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声“任你选择!” 1934年,正在梁实秋彷徨无着的时候,从北京两个方面传来了同样热切的召唤——一个来自老朋友胡适之,他多次邀请梁实秋主持外文系;另一个来自梁实秋在北京的父亲,老人家希望儿子能回故园陪伴他。在这样情况下,尽管山东大学(按:学潮后青岛大学已改为山东大学)这边仍然执意挽留,梁实秋一家还是于1934年7月离开了青岛。从此,梁实秋结束了他在山大四年风流倜傥的名士生活,把一生经历中最美好的回忆留给了青岛。
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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