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的长篇小说《大车帮》让我领略了一种久违的大西北特有的光芒——来自历史和民间的、带着草莽气息的、苍劲而粗旷的人性光芒。我仿佛清晰地看到,在民国年间的穷山恶水之间、在河西走廊的戈壁之上,一百多挂马车和它们的主人及十几条狗排成一字长龙,艰难地行进着。夕阳西沉之时,悲风四旋,丘壑苍凉,前路不知又要遭逢怎样的凶险;而每一次事件平息后,又重新向前,不由得使人想起那首写“老马”的诗,这一切带来的是一阵阵心灵的震撼。 20年前,我读过杜光辉的中篇小说《车帮》,其情调与情节令人难忘,但总觉得,作为中篇有些“屈材”,太可惜了。其后,作者的文风和题材在不断变化,涉及的事象也较前纷繁多样,有的关乎生态话题,譬如“可可西里”系列,长篇小说《可可西里狼》作为生态文学的力作就很受关注;也有关乎时代大浪及其间小人物沉浮的描写,譬如《闯海南》。这些似乎都是重写《大车帮》的准备。作者一刻也没有忘情最牵动他灵魂的作品。现在,长篇小说《大车帮》终于问世,一股粗砺郁勃之气扑面而来,主要人物身上傲骨与柔情兼而有之,苦难的美和不屈的生命意志在此得到了饱满的呈现。此刻,我意识到,这样的文风才是真正属于杜光辉的;《大车帮》对于杜光辉意义重大,它是作者创作生命历程中重要的界碑。 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大多是来自底层的近乎原生态的民间文化场景,这与我们习惯意义上的道德伦理、纲常秩序有明显不同。从外形看来,《大车帮》的生活和表现手法近乎传统的中国侠义小说,所张扬的精神也有侠义之气,处处浸透着一个“义”字,所谓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然而,这部小说并不是一部江湖传奇,也并无浪漫的快意恩仇,而是民国年间西部地区那种极端的生存环境中,底层人民生存抗争的画卷,它仍然是现实主义的笔墨。 细读《大车帮》,发现其中人物的活动场景主要集中在三处:一是陕西的三家庄、二是大车帮所行路线之沿途,三是甘肃武威黄羊镇。三家庄是车帮车户们的家,也是他们的根之所在。然而,对于一年十有八九漂泊在外的脚户来说,他们在家的日子也就是年关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家乡同样充满了各种不公和陷阱,他们一年到头在外隐忍做人,回到三家庄仍然不得安宁。车户的大东家张富财仗势凌人,强暴车户们的妻女;车户们一忍再忍,最终也只是教训了他一下,并没有做到偿还命债。为了能实现最基本的生存目标,吴老大在张富财的打手们的跟踪中,连给被张富财害死的自己的童养媳烧纸都不敢。另一方面,他们之间却又有着共同的利益,有时不得不联合起来抵挡外来的严酷力量。三家庄车帮在路上遇到危难时,若能打出张富财兄弟的旗号,尚能免去一些灾祸。 车帮所行之路上,自然会遇到各色人等,有以大欺小的同道,也有杀人不见血的刀客,有情义尚存的妓女,也有古道热肠的店家,他们的人生观和生存方式是全然原始的、民间的,他们也有道,却是民间的道,江湖的道。为了生存,他们可以容忍自己的妻妾和车帮的“大脑兮”(车帮首领的称呼)睡觉,对于自己妻妾和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也能接受,甚至视如己出,在乱世让其上学受教育;他们也可以联合土匪去整治首领吴老大;对于丈夫在外面的情妇能够宽容地接受且视作亲姐妹;为一口井可以死伤无数,这是正统文化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却是一种在中华大地上孕育而出并生长了千年的民间文化,一切以生存为根本,以刚健的人性为根本。在关键时刻,他们却都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做妓女的为了国家兴亡义卖;为车户的为了民族存亡上战场;喜欢窑姐儿的脚户侯三也上了战场,吼起了秦腔:“两郞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生死。” 在小说中,甘肃武威黄羊镇也是一个重要场景,社会动荡不安、人民生存艰难,车户们生活的不稳定和儿女情长、相濡以沫在这里也可窥其一斑。吴老大父亲吴骡子在这里留下了真爱,也因此丢掉了性命。他的情人玉蓉千里送灵到陕西,在日军的轰炸中死去了,爱恨情仇都化作了过眼云烟。 《大车帮》是一部民国年间的民间隐性社会的画卷,也是一部着力塑造人物之书。书中运用笔墨最多、刻画得最为成功的是三家庄车帮的“大脑兮”吴老大,这个人物8岁就上了车道,能文能武,有胆有谋,有情有义,能用和平的方式化解延续了几代人的两村之间的械斗,他让三家庄所有的车户实现了梦想——三家庄马车帮成了西北五省第一马车帮。吴老大在西北五省、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都威名赫赫,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道,只要听到吴老大三个字都肃然起敬。 与此同时,作者在书中有关乱世中的人生理想的展露也令人深思。吴老大承载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梦想,更有整个三家庄的梦想,那就是让三家庄的车帮成为西北第一。风陵渡小镇店家的梦想是在小镇上开小酒店,不问世事,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他能把黄河大鲤鱼做成绝世美味,让鱼在盘中跳动,更能一眼洞穿来客的籍贯和身份,心明天地古今,无数的人请他去大地方他也不去。刘七的梦想是做个忠诚的护院。孟虎的理想则是做个乱世英雄,学程咬金当混世魔王,甚至当皇上。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他们一生就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与世界和他人交战,与自己的灵与肉交战,不屈不挠地延续生命的轨迹,其意志力和命运造化可歌可泣。 《大车帮》的语言质地坚硬耐嚼,犹如作者拿刻笔刻出,且在叙事中不着痕迹地运用大量的陕西甘肃方言,与所写题材一起打造了一个西北的“大车帮世界”,读来酣畅淋漓,不亦快哉。 不过,这部作品也存在着有一些缺憾。比如,小说在对民间文化的呈示过程中过多地强调江湖文化的一面,对其缺乏明晰的道德判断,虽然强调了一种健康自然的人性与情爱观念,但人性解放是否应有民间的道德底线?又如,作品对吴老大初次性体验的描写,一个饱读了四书五经接受了传统文化教育的车帮老大竟然将嫖娼视作理所当然的事;再如,对于张富财屡次奸淫妻女之仇的无原则、无条件的隐忍,即使孟虎可以替他们报仇,吴老大也不让报,因为杀了张富财,“咱少了四十多挂车,就弄不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不能因小失大啊!”多少个如花的少女因受张富财之辱而死,难道人命事小?所谓的事业事大? 瑕不掩瑜,总体看来,《大车帮》仍然是今年我读到的好长篇之一。杜光辉在这部书的《自序》中说:“多少年来,吴老大和车户的故事从未在我的思想中停止过跳动,煎熬得我心灵无片刻的安静。到了中年的我,居住在浮华都市,远离原始、荒蛮、粗犷、真挚,再把它们衔接缀连在一起,那些遒劲悲怆的故事,震撼得灵魂深处都在战栗。”诚然,《大车帮》给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与众不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最根本的,则是合上书卷之后仍然延展着的灵魂深处的战栗。
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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