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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拧巴”世道的“拧巴”叙述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 马俊山 参加讨论

作者简介:马俊山,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

 

一、“拧巴”一词拿住了刘震云小说的精魂
    
我想首先说说什么是“拧巴”。“拧巴”(nǐngba),是个流行于中国华北一带的口语词,由“拧”和“巴”两个语素合成。“拧”的意思是别扭、抵触,可以单用为形容词,“巴”在这里是个表示状态的词尾,一般读轻声。“拧巴”的意思很多,也很含混,除了别扭,互相抵触之外,纠缠、错乱、不合适、不对付、不入流、不顺利、不合情理等,也可以用“拧巴”来表述。
    把“拧巴”这顶帽子戴在刘震云的头上,是基于这样的观察:首先是刘震云在接受专访时,曾重点解释了自己和“拧巴”的关系。他说:“我肯定觉得这个世界拧巴了,但是的话,当世界把我拧巴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想试图通过写作,把拧巴的理儿再拧巴过来。至于我拧巴回来的是不是另一种拧巴,我觉得那是另外一件事。”其次是新世纪以来,刘震云的作品里也频频出现“拧巴”的字样。如《手机》:
    严守一一开始担心费墨放不下大学的架子,大学和电视台,正像费墨说过的那样,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同样的话,两种不同的说法,担心费墨给弄拧巴了,没想到费墨能上能下,进得厅堂,也下得厨房,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
    又如《我叫刘跃进》:
    由老婆说开去,严格感叹:中国人,怎么那么不懂幽默呢?过去认为幽默是说话的事,后来才知道是人种的事。幽默和不幽默的人,是两种动物。拧巴还在于,人不幽默,做出的事幽默。出门往街上看,他们把世界全变了形,洗澡堂子叫“洗浴广场”,饭馆叫“美食城”,剃头铺子叫“美容中心”;连夜总会的“鸡”,一开始叫“小姐”,后来又改叫“公主”。
    第三,有些评论也开始用“拧巴”一词来论说刘震云。如李晋晖和安志烁的论文《“拧巴”的口语——论刘震云小说的语言特色》,张彦斌的评论《刘震云〈我叫刘跃进〉写骨头缝儿里的“拧巴”》,以及李建军的评论《尴尬的跟班与小说的末路——刘震云及其〈手机〉批判》等。当然后者是在否定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的。
    他拿人物当玩偶,像王朔和冯小刚一样嘻嘻哈哈拿人物开涮。他倾向于抡圆了把人往拧巴里写,非得把人写得不人不鬼、不伦不类他才过瘾。虽然,玩这种任性的游戏,他也许可以得到有限的快乐,也许可以获得商业上的成功,但是也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在文学上一无所获。①
    总而言之,说刘震云“拧巴”,既不是我的发明,也不是哪个人的发现,而是作家自己说的。其他人,不管说好还是说坏,都是跟着说说。
    我觉得“拧巴”这个词很好,传神,真把刘震云小说的精魂给拿住了。刘震云曾经多次提到,他的文学启蒙老师是一个天赋极高的战友,复员回乡后却被人们视作疯子和精神病。再就是他的母亲,大字不识几个,却把文学跟生活的关系看得那么透彻。由此可见,对“拧巴”的感悟,跟刘震云的文学启蒙是连成一体的。从成名作《塔铺》到新近推出的《一句顶一万句》,中间横亘着官场和故乡两大系列,离题和跑题的作品自然不在少数,但横行斜出中仍然游走着一个精魂,而且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拧巴”。他写了一群“拧巴”的人,有平头百姓走卒贩夫,也有名流富豪高官大佬,如杨百顺(吴摩西)、刘跃进、严守一、小林、女老乔、金全礼、许年华、老袁、老曲,等等。这些人,个个都像一节绳子,粗粗一看,顺溜平滑,仔细端详,才发现原来是那么“拧巴”。尊卑高下、善恶美丑、是非对错、虚实真假,这些极其矛盾的东西,竟能奇妙地汇集到一个人身上。刘震云小说的故事也是“拧巴”的,它既不按读者的期望发展,更不按人物的意愿走,而是不断被新的人物和新的事件引向新的方向。结局都是开放的,好像故事还没结束,只是叙述停止了。我甚至怀疑,刘震云的小说,是否有预设的结局。我想,即使有,也很难固定,因为中间变数太多。事实上,除了极少数例外(如《塔铺》),刘震云小说的情节一般都是在叙述中随意游走的,从不对读者藏着掖着什么。
    “拧巴”既是一种现实存在,是言说对象和小说内容,同时也是一种认知方式和审美境界。“拧巴”就像拧麻绳一样,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中间性质。它既不是对,也不是错,而是又对又错;不是美,也不是丑,而是又美又丑;不是善,也不是恶,而是又善又恶;不是好,也不是坏,而是又好又坏;不是高尚,也不是卑鄙,而是又高尚又卑鄙;不是伟大,也不是渺小,而是又伟大又渺小;不是荒谬,也不是合理,而是又荒谬又合理……总而言之,当你这样说它的时候,实际上它却是另一副模样,当你认为看清它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你不认识的东西。你越想看清它,却越看不清,一片模糊,瞬息万变。这,就是“拧巴”。
    二、“拧巴”的来龙去脉
    

    刘震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说,如《塔铺》、《新兵连》等,仍可划归传统现实主义的范畴。如真切的细节描写,轮廓清晰的人物,合乎情理的故事情节,等等。作者写的是他身边的人物和故事,自己也作为叙述者侧身其间。这说明刘震云当时还没有从对象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小说中的“我”不只是一个叙述者,也是一个潜在的基准,事情的是非对错,人物的美丑高下,通通是用“我”这把尺子来度量的。《塔铺》里有悲剧也有喜剧,两者界限分明。李爱莲、王全演的无疑是悲剧,而马中、“耗子”、“磨桌”则倾向于喜剧。高尚与卑微,可敬与可笑了了分明,这正是那个时代的特点。
    《新兵连》跟《塔铺》相比,虽然也是第一人称叙事,但悲剧与喜剧的边界就不那么清晰了。情节的发展开始变得不合情理,不可思议,甚至有点儿荒唐,如吃排骨,如告密,如阅兵,如考核,如进步,如入党。人物则呈现出表里不一,善恶相依,对错难辨,高下颠倒的情形,如“老肥”,如“元首”,如王滴,如军长。作家开始从生活表象的束缚中走出来,反思生存的真相、歧义和道理。我记得这篇小说当时曾经引起过很大的争议,原因是它揭露了当代中国社会人生长期被遮蔽的一面,并对人们已经习惯了的审美方式提出了挑战。这套建立在阶级斗争或政治需要之上的审美方式,从一九四二年以后,统治了中国文学将近半个世纪,直到一九八○年代中后期才被打破。
    我觉得刘震云真正找到自我,是从官场小说开始的。换句话说,《塔铺》、《新兵连》、《头人》之类的小说,在当代中国文坛上,虽然令人耳目一新,但并非难以企及。直到《单位》、《一地鸡毛》等官场小说,刘震云开始摆脱传统现实主义的束缚,在艺术审美上跨入一个新的境界。相应地,第一人称叙述也被全知视角所取代。
    从九十年代的官场小说开始,“拧巴”逐渐成为刘震云小说的主要特征。人物品行是“拧巴”的,情节发展是“拧巴”的,写法也是“拧巴”的。或许,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是“拧巴”的写法造成了“拧巴”的人物与故事。如《我叫刘跃进》,由借条引出U盘,U盘引出一系列黑白两道的人物和事件,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刘跃进的想象和控制能力,也超出了一般读者的理解能力。按照通常的写法,刘跃进等人的故事,或许可以写成一个下层社会的悲喜剧,或写成武侠加侦探的黑幕小说,或写成婚变加图财害命的世态小说,等等。但是,不管你写成什么,读者都有权要求你写得入情入理,即合乎常理,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人情世故。然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在谈论“拧巴”的合理性之前,我们首先应该问一句,所谓的“常理”和“人情”,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确立的,依据是什么,标准又是什么,现在还行之有效吗?这些问题,大概需要写一系列的专著来讨论,远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只能说个大概,否则我们的讨论便无法进行下去。我想说的是,我们现在秉持的,基本都是启蒙运动确立的社会准则和价值观念,如人权、个性、理性、秩序、效率、平等、自由、民主、财富、幸福,利己与利他、自爱与博爱、自由与限制,等等。在此之上建立起来的现代社会,也应该是一个合理有序、合乎人性的社会。这是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等五四先贤们为之奋斗的理想。但是,五四以来的中国却一直处于战争、党争、政争的祸患动荡之中,人性和理性从未成为全民的共识。特别是道德建设,五四以后,旧道德被打破了,新的却没有建立起来。中国长期处于道德失范状态,近几年甚至弄到完全破产的地步。在理论上,善与恶、美与丑、真与假之类的概念的确是存在的,是非对错的边界也是清楚的,而在现实生活中,道德观又是极为淡薄,极其含混,严重扭曲的。当然,这只是就现象而言,至于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就不用我说了。在此情境中写出来的小说,或用小说来描写这个社会,叙述其中的人情世故,我真不知道,除了“拧巴”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三、“拧巴”叙事内化为小说主题
    

    社会是“拧巴”的,人性也是“拧巴”的,但在小说里,却让刘震云用叙述给一步步地解开了,一节节地“捋顺”了。这个“捋顺”,不是指生存状态的改观,而是指“拧巴”过程的叙述。他把“拧巴”的生存,变成了一种“拧巴”的叙事。
    “拧巴”叙事的魅力主要在于,小说里的一切人和事,看起来都是邪恶的、错误的、不合人情、不合事理的,但是随着叙述的展开,你又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有根有据,有来头,合情合理的,如《官人》、《手机》、《我叫刘跃进》等。不是人一开始就想“拧巴”,而是人所处的情境是“拧巴”的,所以他不得不做“拧巴”的事,做“拧巴”的人。原来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拧巴”的,没有改变什么,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一切照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是悲剧,又像是喜剧,最后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五味杂陈,一应俱全。互相对立,互相矛盾,互相牵制,互相渗透,相辅相成,一体多面,共同构成当代中国五彩斑斓的社会图景。“拧巴”是一种错综复杂的社会状态,一种永无止境的心灵扭曲过程。我觉得这就是作者想告诉读者的“拧巴”背后的那个根本道理。
    在刘震云的小说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人物说话的方式和时机常常决定着故事的走向和后果。如《单位》里小林的入党问题,几次都被说话问题给耽搁了。《官场》、《官人》里,所有人的命运几乎都跟“通气”、汇报、告密等话语行为有关。而三部“故乡”长篇,更是叙述的狂欢,人和事全部淹没在作家的随心所欲的唠叨中。人物的自主性和故事的自主性完全丧失,情节的表意功能大为降低,叙述畸形膨胀,远远超出讲述的需要而成为小说主体。正如作者所说,真正仔细读过这三部书的读者,是屈指可数的。无论作为一种实验,还是作为突破自己的努力,这是无可厚非的。但读者有权拒绝这样的小说。
    刘震云是个很聪明的人,他马上意识到这种实验的风险,把叙述从外科手术转化为小说内容。于是就有了关于心/口问题的《手机》,有了说不清话的《我叫刘跃进》,有了人跟着话走的《一句顶一万句》等小说。作者自己也认为,“我觉得到《手机》,我找到了一种精神和物质的契合点,就是人的说话”②。
    《一句顶一万句》的主题是说话,所有的人物与故事都跟说话有关:生存的“拧巴”,在作家的叙述中逐步转化成一种“拧巴”的叙述。最常见的句式是:不是……,而是……,不是……,而是……。文字如此铺排开去,生存的“拧巴”真相便一层层地剥展出来。被叙述拿住的“拧巴”,或“拧巴”的叙述,呈现给读者的既不是荒谬也不是荒诞,而是生活表象背后的非常之理,或超乎读者想象的生活逻辑。“拧巴”就是“拧巴”,它是繁复的,也是流动的,你很难用悲剧、喜剧、反讽、黑色幽默之类的概念来定义它。
    《一句顶一万句》把“说话”的主题发挥到极致。“传说”或“叙述”在情节发展过程中,起着重要的催化、裂解作用,“说话”左右着每个人的命运。例如秦李两家反目和秦曼卿与杨百业的婚事,便都是“说话”造成的。
    李金龙和他爹老李性格不同,老李爱说话,李金龙不爱说话。老秦与他坐在一起,老秦说啥,他听啥,老秦不说,他也不怕冷场,对一个事情肯定或否定,仅以点头或摇头表示。老秦与别人在一起时,是老秦让别人说,老秦来听,现在与李金龙在一起,李金龙成了老秦,老秦成了别人。老秦不禁感叹:
    “操他大爷,还有比我沉得住气的。”
    正因如此,他才答应把女儿许配给李金龙为妻。但是李金龙在酒桌上听说未婚妻缺一只耳朵,立马派人去退婚。然而,中人发现缺的不是耳朵而是耳唇。中人想打回环,李金龙却借故躲开,不见了。“全是误传害的,明明是一只耳唇,却传成一只耳朵。”一桩好事,就因为“叙述”不真确而泡汤。经过这番折腾,老秦决定公开招亲:“无论贫贱,凡有不嫌女儿少一只耳唇者,皆可来谈。”
    老秦自将话放出去之后,大家皆知是做个样子,听了也就听了,无人认真,并无一家前来求亲。几天过去,老秦就将这事放到脑后。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卖豆腐的老杨,真把这话当事说,前来求亲,老秦有些哭笑不得。话说到了前头,人来了又不能不说。令人没想到的是,一场话说下来,杨家和秦家竟假戏真做。真成了亲家。
    “说话”的厉害,由此可见一斑。世事就是这样,一错再错,皆因“说话”的迷惑。秦李两家反目与秦杨两家结亲,原因不是门第,不是文化,也不是人才的差异,而是“说话”的错误(假话当真,以真为假,曲解误会,等等)造成的。
    叙事的主题化意味着表现对象和表现方式逐渐化而为一,人物和故事的表达功能降低,而叙事的重要性上升,最后取代情节结构(逻辑)而成为小说创作的核心。叙述方式也向传统的“说话”艺术靠拢,描写越来越简洁传神。如《我叫刘跃进》描写丢包的一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水浒》笔法:
    这“王二姐思夫”,刘跃进过去在村里听过,自个儿倒入了戏,闭上眼睛,随着曲调摇头晃脑。突然,刘跃进觉得腰间一动,并不在意;想想不对,睁开眼睛,用手摸腰,原来系在腰里的腰包,已被身后那人,割断系带抢走了。急忙找这人,这人已钻出人圈,跑出一箭之地。由于事情太过仓促,刘跃进的第一反应是大喊:
    “有贼!”
    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有腿,慌忙去追那人。那人一看就是惯偷,并不顺着大街直跑,而是蹿过邮局后身,钻进一卖服装的集贸市场。
    又如《一句顶一万句》,描写猴子金锁死后,染坊老板“看想”的场面:
    老蒋盯着死去的金锁看,又盯着老顾看,然后低下头想。老顾被看想得筛了糠,这时不敢论亲戚,论着主仆说:
    “掌柜的,我赔你一只吧。”
    老蒋又盯老顾看,又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话:
    “它已经死了,怎么赔?再赔就是别的猴子了。”
    后来老蒋又买了一只猴子,并把他“看想”成了另一个金锁。
    老蒋像对人一样,不打它,也不骂它,自己也不睡了,就坐在它的对面看它,然后低下头想。果然这猴像人一样,不知老蒋的路数,一下被老蒋看毛了,也想毛了。杨百顺白天挑着水,一趟趟走来过去,看老蒋在枣树下看想猴子,不禁笑了。果然看想治百病,十天之后,银锁就被老蒋看想成了金锁,白天开始在枣树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才活泛。
    没有背景,没有琐细的铺陈,极省俭的大笔勾勒而人物形神毕现,这就是白描。白描既非纯粹的描写,亦非纯粹的叙述,而是两者的融合,人和事完全消融在叙述里。可以说,刘震云的风格与个性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形成了。
    四、“拧巴”叙事是刘震云对中国现代小说艺术的独特贡献
    

    “拧巴”是一种小说形态。首先它是审美的,其次它是写实的。在审美的层次上,这种小说具有多义、随机、扭动、无定的特点。以情节设计为例,近代写实小说讲究的是基于人性之上的合理性或必然性,情境、人物、情节之间存在明确的动力关系,结局往往也是可以预见的。但刘震云的“拧巴”小说,人与人的关系定数极少,变是常态。就连父子、夫妻这样的血缘亲情关系,也很容易在外力的作用下,发生断裂或离散。情节的发展不是趋附一个预设的目标,而是经常被一些偶然出现的人事所打断,并扭转到新的方向。因而,人物总在扭动流变之中,其所作所为的善恶对错,便很难说清楚了。难以判断,无法说清楚,根源不在作家,而是由我们这个时代的发展态势和道德状态所决定的。《我叫刘跃进》写的就是这样一幅社会道德图景。置身其中的打工仔刘跃进,除了出力挣钱之外,揩过油,赖过账,偷过人,也被人打过、坑过、蒙过、骗过、偷过,行过善,也使过坏,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真是一言难尽,无法说清。
    在写实的层次上,“拧巴”是个渐变的过程,一点儿点儿地变,最后弄得面目全非,事与愿违。无论是老袁等“官人”的升沉得失,还是刘跃进等农民工的生死福祸,每一次选择都是一些偶然出现的人事因素促成的,既非主动,亦非自愿。特别是《一句顶一万句》里杨百顺出延津的故事,从卖豆腐开始,经过上学、剃头、杀猪、挑水、破竹、种菜、娶妻、卖馍等,直到丢失养女,名字也是改了又改,每次变动都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而是外力作用的结果。不是选择而是被选择,这就是近代以来中国人生存的真相。
    世事就是这么复杂,你想要的总得不到,得到的却不是你想要的。在这个“拧巴”过程中,事变了,变得越来越离谱,人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复杂。又如杀猪师傅老曾续弦之于杨百顺,先是以礼代兵收服了两个儿子,使杨的借宿希望完全落空,再是插手分下水,压缩了杨的自主空间,最后是借刀杀人把杨百顺逐出师门。这个结果杨百顺万万没有想到,可是拧巴来拧巴去,它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来临了,你能说它无厘头吗?人生不是直线,也不是规则的曲线,而是一堆不断被外力扭曲、撕扯、抛掷,离目标越来越远的乱线。如何刻画这堆乱线,把它们“拧巴”在一起,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如何解释这堆乱线,“拧巴”也许是最好的解释。
    刘震云小说里的人物,无论灰色还是黑色,大都具有一种人性的质感。其官场小说,写的不是当代官场现形记,而是当代官场的能量传导链、关系变易图、利益输送网。每一个人,都不过是当代官场这台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他们只能跟着这台机器一起运转止歇,无法自拔。一不小心,就会弄得前功尽弃,甚至粉身碎骨。所以,他们行善作恶,正直虚伪,无论如何,都事出有因,可以理解。许多事情,从这边看可能是错的,但换个角度就成了对的。人之善恶也是“拧巴”在一起,今天之善,明天可能就是恶,你说他善,我可能认为是恶。所以,刘震云的“拧巴”小说,形同一面镜子,既忠实地映照着当代中国的人生世相,也深刻地揭露了当代中国的社会和精神危机。价值失范,道德破产,唯利是图,没有操守,当代中国,正在重复着日本、德国、俄罗斯曾经上演过的历史戏剧。换句话说,这一切都是制度造成的,而这种制度又是由人构成,由人运转和维护的。
    李建军批评《手机》时提到,刘震云“倾向于抡圆了把人往拧巴里写,非得把人写得不人不鬼、不伦不类他才过瘾”。特别是对小人物,作者缺乏应有的公正、同情、关爱与怜悯。这种貌似为下层社会说话的观点,近年来在国内很是流行。好像只要站在下层的立场上,就意味着正确,就可以指责别人。其实,下层社会或小人物,从来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社会群体,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既有可怜、可爱、可敬之人,也有愚昧、保守、无耻之徒,不可一概而论。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我们不能要求每一篇都必须展现生活的全貌或人性的全部,更不能以小人物的可爱或可怜,来冲淡或遮蔽其可恶、可恨之处。特别是在中国特定的社会情境里,下层社会既是腐败政治的最大牺牲品,同时也是极权主义和社会邪恶的渊薮。近三十年来,中国的上下层社会,虽然交流基本中断,但精神上却没有剥离。因而,对下层社会的批判跟对上层社会的批判,性质是相同的,都是同民性批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刘震云继承并拓展了鲁迅开创的现代小说传统。
    当“拧巴”的生存转化为“拧巴”的艺术以后,刘震云小说的独特价值和创新意义也就凸现出来了。近代以来,中国人一直活在“拧巴”当中,一切都是那么别扭,那么纠结,那么稀里糊涂,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然而,不无遗憾的是,五四以来的白话小说,除了极少数例外,还没有找到与之相应的审美方式与表现手法。你大概已经猜到,我说的例外是指鲁迅、师陀、路翎,还有后来的马原、徐星、刘索拉、洪峰、孙甘露等人。鲁迅的小说,刻画了一批可悲、可怜、可笑复可恨的人物,如阿Q、孔乙己、魏连殳、华老栓等,从而打破了中国小说善恶昭彰,爱憎分明,因果报应的线性思维定势,开创了现代小说的复调传统。当然,无论是从生活本身来看,还是就艺术需要而言,八十年代以前都不可能出现后现代性质的小说。从鲁迅到路翎,小说写人物,虽然追求丰富多彩,但也要求圆整统一,因而常常把人物性格限制或封闭在一定的阈界之内。相应地,情节设计也是以必然性和可然性为基准的,偶然性基本被排除于小说视界之外。直到马原、徐星等人出现,生活中随机的、偶然的、多义的人事变动才成为小说审美的内容。折射到叙事方式上,则是视角的交叉、错位、流动与嵌套,“故事中的故事”加“叙述中的叙述”一时间成为小说艺术革新的标志。刘震云大约也是这个时期登场的,但他走的是另外一条道儿。中途虽然也曾玩过马原、孙甘露式的花活,还带着点儿王蒙式的铺张,如《故乡面和花朵》之类,但这只能算个插曲,最后刘震云还是回到了“官场”系列所趟开的道路,并继续前行,创造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拧巴”小说。
    刘震云的“拧巴”小说,以叙述为核心,写出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民被各种话语、口号所绑架,所扭曲,所糟践的痛苦,及其突破话语的重围,寻找自我,构建自我的种种努力。它成功地把本土特色和后现代技法融为一体,重变化,重过程,大大扩张了当代汉语小说的艺术表现能力,打破了五四以来按照启蒙理性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审美模式,如个性化的人物、整饬有序的情节、爱憎分明的主题,等等,给中国小说带来了新的气象,展现出新的发展前景。
    二○一○年十一月于首尔
    

注释:
    
① 李建军:《尴尬的跟班与小说的末路——刘震云及其〈手机〉批判》,《小说评论》2004年第4期。
    ② 《刘震云谈〈手机〉:拧巴的世界变坦了的心》,《北京青年报》2001年10月29日。

 

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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