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形象学的意义上看,海子对“幸福”的描绘,既像是出于一一种谨慎的思量,又像是源于一种本能的领悟。换句话说,对生命情境来说,“幸福”是可体验的,但它又带有超验的色彩。从海子的呈现方式看,他的想法是,假如我们对“幸福”的觉察及其体验不具超验性的话,那么,我们对“幸福”的体察最终必然会被世俗的观念所腐蚀。所以,在海子的描绘中,他更倾向于将“幸福”呈现为一种生命的境遇,这种境遇既向日常存在开放,又带有奇遇的意味。也就是说,在我们的日常生存中,出于生命的领悟,我们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幸福”的时刻。但这些时刻一旦反映到我们的记忆中,它们就会显得更像是一种“奇遇”。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理解,海子将“幸福”呈现为一种奇遇,并不是说“幸福”很稀有,罕见于我们的日常生存;相反,他突出“幸福”的奇遇色彩,意在强调“幸福”作为一种体验,它对生命本身的启示是非常强烈的。这强烈的程度绝不亚于“痛苦”和命运的关联。如果说“痛苦”是一种命运的表征,那么对生命而言,“幸福”同样意味着一种命运的化身。 在《黑翅膀》这首旅行诗中,海子通过他在西藏日喀则的夜宿经历,将一次失眠铺垫成通向“幸福”的一种线索。他这样描绘高原的夜晚中“婴儿的哭声”: 为了什么这个小人儿感到委屈?是不是 因为她感到了黑夜中的幸福(14)通常,感到“委屈”是源于不幸,但在这里海子却一反常态将“幸福”定义为“委屈”的原因。而且更有意味的是,原本连成人都不容易感知到的“幸福”,海子偏偏说,“婴儿”却能凭哭喊(一种本能的隐喻?)而捕捉到。通过在“婴儿的哭声”和“黑夜中的幸福”之间建立的隐喻关系,海子突出了这样一种洞见:“幸福”可以说是一种观念,但从生命的本意上讲,它很可能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之所以会“感到委屈”,是因为生存中存在着普遍的腐败,在这样恶浊的环境中,“幸福”有时会变得很敏感。“幸福”敏感于我们的信念,同样,我们也敏感于“幸福”在我们的存在中所遭遇的遮蔽和损害。但是,另一方面,即使非常荒凉的偏僻的地方(比如日喀则的荒野),我们对“黑夜中的幸福”的向往和领悟也是无法抑制的,它们就像寂静的荒野中“婴儿的哭声”。 如果说日喀则的荒野显示的遥远,还缺少一种诗歌的说服力,那么,海子在他的后期代表作《远方》中则更加明确了“幸福”对于生命自身的神秘的启示: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这时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长出血 石头长出七姐妹 那时我站在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贫穷而自由 这些不能触摸的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 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15)在这首诗中,在形象学的意义上,海子异常坚决地将“幸福”和“远方”联系在一起。这首诗体现了海子最根本的世界观。某种意义上,写于1988年底的这首诗,也反映了海子对“幸福”的诗歌形象所做的一次自我矫正。他将人们对“幸福”的体验范围更加绝决地限定在“远方”。“远方”这一意象有几个突出的标识:远离城市,荒芜,壮阔,孤独,景色单一,贫瘠;与这些相随的,它又是奇迹发生的场所——“石头长出血/石头长出七姐妹”。如果详尽地思量“幸福”和“远方”之间的隐喻关联,就会意识到海子作出这样的安排是有其深远的思量的。就现代汉语的传统而言,海子可以说是最具有宿命感的诗人之一。将“幸福”内化于命运,已是海子的惊人之举。但更令人吃惊的是,海子对“幸福”的关怀还反映出他对宿命的认知。或者说,“幸福”之所以会成为一种生命的动机,在于它本身就是一种宿命的体现。在《远方》中,诗人描绘了“幸福”和人生历程的一种关系。“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决然的行动能力,我们必须投身于人生的旅程——“路漫漫其修远兮”,才能抵达作为一种境遇的“幸福”。在这里,海子再次强调了寻找对“幸福”的重要意义。同时,也清晰地作出了这样的暗示,这种寻找意味着在喧嚣的人世中放弃一些东西。唯有决然的放弃,才能辨认出“远方”的意义。不过,在这里,放弃和弃绝还是存在明显的区别。海子的本意也许并不是要将我们引向一种弃绝,诗中呈现的放弃,更多的指向我们应从心灵深处排除那些人生的杂念,更坦然地面对生存的真相——“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某种意义上,“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单纯的能力,它不会因“一无所有”而陷入绝望,也不会因“一无所有”而恣意抱怨;相反,“幸福”通过它自身对“一无所有”的接纳和拥抱,完成了它对生命的内在的召唤。从“不能触摸”一词的使用上,我们也可以推断出海子的一个想法。即对生命的秘密而言,“幸福”具有一种神圣的特性;它是不可妥协的;它无法被贿赂,它不以我们的世俗意念为转移。换句话说,人们不能仅仅依据世俗的感受来衡量“幸福”的存在与缺席。人们也无权因感觉不到“幸福”就否认它的存在,更没有资格因自己的无知和麻木而怀疑“幸福”带给生命的启示。 海子从未想过在诗的想象中压抑这种内在的启示。事实上,他一直倾向于通过诗的言述来公开幸福的启示。在早期写下的最出色的抒情诗《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中,海子宣称: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16)在这首涉及“觉醒”主题的短诗中,海子严厉地审视了诗人的自我在叵测的世俗生存中的“自画像”。针对生存的虚幻和生命的美好之间的裂痕,特别是针对“我是谁”的现代困惑,海子亢奋地写道:“老不死的地球你好”。但即使在发出这样的诅咒之后,海子依然将“幸福”归结为生命中“不能放弃”的一种体验。在诗中,海子又一次将“幸福”与“痛苦”相提并论,这种做法表明,在诗人看来,我们对“幸福”的关注,如同我们对“痛苦”的体验一样,是终生的,也是根本的。假如说在人生的体验中,“痛苦”是无法避免的,它关系到最根本的生存体验;那么,“幸福”同样是无法回避的,它也同样关系到最本质的生命体验。这里,海子用“以痛苦为生”作为一种参照的条件,来强调“幸福”绝非是一种虚幻的东西。换句话说,海子凭借他对人生的痛苦所怀有的洞察,领悟到了这样一种观念:无论我们在人世中经历怎样的“痛苦”,这种“痛苦”都不足以否定“幸福”。到了这一步,我们已可以大致判断出,海子在诗歌中对“幸福”主题的突出,绝不仅仅限于一种浪漫的表达,而是包含对生命的本质的一种省察。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省察,恐怕多多少少和想象力的强弱有关。在最雄心勃勃的长诗《太阳·七部书》中,通过奇异的想象,海子进一步推进了他关于“幸福”是一种生存视野的想法。这想法虽然有超验的色彩,但它的思辨本身所涉及的轻重对比,又从隐喻的角度再次凸显了幸福在生命情境中的核心意义:“幸福”涉及的是大地最本质的“秘密”。海子展开的诗歌幻象,在想象的速度上,可以说既奇异又果决。海子先以“天堂”为视角,来审视大地的生存含义: 在天堂里 大地只是一片枯叶子。(17)接着,他雄辩地申明: 只有一片枯叶子 珍藏大地的秘密 …… 一片枯叶子就是大地的全部内容 也是他的形式和全部重量 也是幸福也是地母也是深渊和空虚(18)换句话说,从生命的自觉的角度看,对幸福的注视,对幸福的审视,源于我们的生存图景中早已预设的一种反省的能力。对幸福的洞见,要么来自“天堂”,要么来自“遥远”,要么来自深刻的“灵魂”。这三个向度都曾被海子在诗歌想象上反复涉及。在这首诗中,对幸福的眺看,既可以说是一种热烈的审视,又可以说是一种深刻的反省。诗人特意将这一注视的角度溯源到天堂,旨在申明一种强大的生命直觉:幸福本身就是秘密。某种程度上,这种申明也回应了兰波在《地狱里的一季》中的告白:“幸福是我的命运”(19)。 总的说来,在对幸福主题的想象演绎中,海子最具独创性的地方是,把幸福从一种社会观念重新还原为一种个人体验。在短诗《幸福的一日》中,他很好地示范了这一蜕变过程。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他有意避开了社会学意义上的幸福,转而以一种强劲的诗歌想象,将幸福凸现为一种有关生命本质的独立的审美:幸福不仅是一种基于物质的人生感受,更是一种纯粹的生命体验。在海子看来,这种体验契合了尼采的生命轮回之说。幸福揭示了来自生命内部和大地深处的双重召唤。真正的幸福不是来自生存外部的给予,而是一种生命的自我给予。这种给予,在本质上体现的是生命的自我创造。这样,海子就把幸福从一种世俗的主题上升到一种存在的主题。在海子的诗歌中,幸福既是一个核心意象,又是一个贯穿性的主题。假如在诗歌的意义上存在着一种幸福的诗学,那么,它关乎的是生命的自我认知,也牵连到人生的秘密感受。不可否认,它带有一种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但这种神秘主义并不虚幻,它恰恰针对着我们的狂妄与无知,它和我们每个人对生命的自我体验息息相关。 注释: ①⑧⑨柳呜久编选,《萨特研究》,第131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③④⑤⑦⑩(12)(13)(14)(15)(16)《海子的诗》,第233页,第34页,第11页,第103页,第132页,第212页,第98页,第178页,第186页,第195页,第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 ⑥(19)《兰波诗全集》,葛雷、梁栋译,第183页,第278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11)《海子诗全集》,西川编,1029页,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17)(18)《太阳·七部书》,《海子诗全集》,西川编,983页,985页,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