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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诗歌中的幸福主题(3)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文学评论》2014年1期 臧棣 参加讨论

    
    按海子的直觉,关于幸福的体验,还关涉人的终极形象。幸福不仅是一种内在的感知,而且更是一种积极的观看。在“日出”时刻,我们能看见什么,我们能辨认出什么,这远比我们能感受到什么重要。而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能足够自信地将我们的观看转化成一种洞悉,并给出有说服力的可体验的情境。对海子而言,仅仅把幸福描绘成一种主观的体验还不够,还必须将幸福展现为一种生命的视域。或者说,只有将幸福塑造成一种生命的视野,幸福的体验性才会获得一种内在的真实。在《日出——见于一个无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中,海子用诗的想象将幸福的时刻和幸福的场景交融在一起,突出了幸福在生命的历程中的视域特征:
    在黑暗的尽头
    太阳,扶着我站起来
    我的身体像一个亲爱的祖国,血液流遍
    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我再也不会否认
    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
    我再也不会否认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尽头!⑦这首诗中,海子依然沿用了对比的手法。这些对比牵涉到基本的生存情境:黑暗和光明,未完成的人和完全的人,肯定和否定,出发点和尽头,个体和群体,站立和匍匐,灰暗背景和壮丽景色,解放和羁绊。一个疑问是,在如此纷杂的交叉对比中,作为生命的视野,幸福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首先,幸福是一种强大的生命的决断能力,以及行动能力。我们必须敢于出发,敢于走到尽头。幸福才会向我们的生命展示它的奇遇性。对人生的道路而言,幸福可以划出一个绝对的界线——在本诗中,“黎明”是一个界限,“黑暗的尽头”也是一个界限,这两者分别从时间和空间上造就了一个生命的转折点。过去的我——日出前的我,黑暗中的我,还没有被太阳扶起的我,不完全的我,痛苦的我,深陷于自我否定中的我,突然在壮丽的日出场景中荡然消失了。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新的自我诞生了——“一个完全幸福的人”出现了。这里,海子实际上以幸福主题重演了他的诗歌中的复活母题。换句话说,从生命意识的角度看,幸福是一种彻底的自我改变。幸福关乎到人的新生。诗中呈现的诞生场景,与其说是一种经历,不如说是一种奇遇。由于奇遇的暗示能力,幸福也促成了生命中一种全新的体验。我猜想,曾被萨特的思想吸引的海子,应该很熟悉法国哲学家萨特的一个说法,我们都还不是“完整的人”⑧,我们都想成为一个完全的人。这首诗中的“完全的人”,除了有尼采的“超人”的身影外,还很可能借自萨特。而萨特的说法,正源于他从生命视域的角度对人的形象的一种觉察。萨特坚信我们可以“通过最好的行为来预告人的出现”⑨。按海子的描绘,幸福作为一种生命能力,它不仅可以提升生命的质量,而且可以在根本上改造生命的形象,将我们从生命的残缺拯救到生命的完全。换句话说,一个人在生命的意义上是否完全,和他是否幸福密切相关。
    从修辞方式看,海子在《日出》中把幸福置于黑暗和光明的冲突中来展现,反映出他对幸福的重要性的看法。就对生存境遇而言,幸福绝不是一种边缘体验,可有可无,而是一种决定性体验,攸关性命。按诗人的暗示,如果我们否认幸福,或是无法辨认出幸福,那么,生命的姿态以及生命的形象,对我们来说,就不可能是完整的,完全的。如果没有幸福,没有幸福给予的奇遇,没有幸福本身所具有的揭示性,我们很可能会永远匍匐在黑暗中,无法站立起来。我们很可能会永远处在一种奴役的姿态中而浑然不觉。在这首诗中,海子对幸福与时间的关联所做的隐喻,也很有深意。幸福的时刻与日出的时刻同时显现,预示着一种觉醒的时刻。幸福强化了这种生命的觉醒,也昭示了对黑暗的彻底摆脱。“黑暗”这一意象,在海子诗歌的隐喻系统中,多指一种生命的麻木,也喻指一种生命的神性的缺席。而在“黑暗的尽头”,幸福与太阳同时显身,表明幸福给予我们的启示,就如同太阳给予万物的养育一样强大。从生命的觉悟这个角度讲,幸福照亮生命的晦暗,堪比太阳照亮世界的幽暗。
    海子还追究了一种典型的现代的态度,即我们时常会表现出来的对幸福的怀疑,对幸福的否定。由于现代对世界的祛魅,几乎所有的现代人都陷入到一种过度的怀疑之中。按现代性的暗示,幸福通常被归入一种浅薄的乐观情绪,无助于我们对存在的荒诞的认知。在这样的现代心潮中,每个人都倾向于否定性的人生态度。无形之中,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深受现代虚无主义观念的影响。而海子正如他在私底下喜爱的尼采一样,将现代虚无主义看成是生命的死敌。海子的想法是,为了抵抗现代虚无主义,我们必须从生命的态度上端正我们的视野。否定的认知固然能增进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以及促进我们对生存的省察;但人们也必须意识到,生命最根本的用途在于肯定。幸福,意味着一种肯定性体验。幸福激活了潜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再也不会否认”的那种生命的本能。我们能否通过对幸福的秘密体验,从一个否定的人转化为一个肯定的人,关系到人的完成。在这首诗中,海子潜台词也埋伏得很有震慑力:假如没有对幸福的绝对感受,我们每个人就走不出“黑暗的尽头”。所以,作为一种生命的肯定的角色,幸福还是人生的引导者。幸福,引导我们走出“黑暗的尽头”,并让我们从一种匍匐状态跃升到一种直立状态。站立的意象,意味着一种完成,一种人的形象的自我完成。
    也许最为人们熟知的关于幸福的诗歌,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了: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⑩诗的开篇,诗人劈头就说:重新“做一个幸福的人”。这显然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很突然,但也经过了一番深思。促成这一决定的原因,我们固然可以从世俗的现实场景中找到一些线索,但毋庸置疑,这个决定所包含的绝对的态度,又带有神秘的特点。这个决定,既是一种告别,向不幸福的生命情境告别;又是一种自我召唤,召唤新的自我,新的人生。并且更本质地,这种召唤直接对应着生命的觉醒。这里,觉醒,带有顿悟的特性,它绝不是一种缓慢的渐进的领悟,它必须唤起生命中最根本的行动能力。所以,海子会说,这个决定可以在今天做出,但它的施行只能放到未来之中——即“从明天起”。为什么会如此呢?这就又涉及到今天和明天的对比。在海子的想象谱系中,今天,已深受现代性的侵蚀,今天已没有希望了。所以,新的生命行动必然是一种绝然的脱胎换骨。它的绝对和彻底,都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它不应再被今天的阴影所拖累。
    在这首诗中,最为感人的是,海子对幸福和行动之间所做的描绘。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行动能力。幸福的可体验性,就在于我们有充分的行动能力将新的生命姿态投身到新的人生中。“喂马”、“劈柴”、“周游”、“关心粮食和蔬菜”,这一系列行动,既预示生命的新的方向,又是显示了人生的新的追求。从形象上看,这些行动都很淳朴,很原始,带有强烈的游牧色彩——甚至令人吃惊地联想到德鲁兹的将生命游牧化的呼吁,而且两者在逃逸的审美路径上也格外吻合。或许,海子正是想通过这些行动来展示一种自由的生命状态,并暗示,作为一种生命的行动,幸福本身确实具有一种原始主义的审美倾向。这里,海子再次通过举例强调了幸福和天真之间的关联。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生命的幸福和存在的单纯之间互为影像。周游即漫游,它是吟游的变体。“周游”意味着对物质的最少的依赖。更重要的是,随着依赖程度的陡然降低,我们可以让身心保持一种无拘束的自由状态。“关心粮食和蔬菜”,意味着对乌托邦想象的矫正,意味着从抽象的原则回归到对大地的敬畏。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对大地的物产的关心,是我们回到新的辨认的开始。这种关心也促使我们在生存中保持一种细心和敏感。而假如缺少这种关注,幸福也必然会走样;没准还会堕入一种无边的虚妄。“和每一个亲人通信”,意味着向别人尽可能的开放自己。也不妨说,在这里,海子再次重复了他在《幸福的一日》中申明的幸福和开放性的关联:幸福就是走出旧我,出离旧有的狭小天地,重新敞开自己——必要的话,甚至是重新劈开自己。一句话,幸福,意味着我们必须学会从自我的开放中获得一种生命的博大。
    为什么“我的幸福”会是“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这里,有两层含意。第一。幸福是一种顿悟能力,它是瞬间的,富于启示性的。第二,幸福关系到体验的神秘性,它是极其强烈的,甚至是带颠覆性的。幸福对生命的启示,犹如“闪电”对黑暗的洞穿和照亮。“闪电”这一意象,带有激烈的含义,这恰好符合海子对幸福在生命的体验性中所具有的激进特征的强调。此外,将幸福的来源追溯到“闪电”,也多少暗示了这样的诗的想法:幸福近乎一种天启。幸福不是一种价值观念,而是一种感知能力。不仅如此,幸福还是关乎到生命的样态的最核心的秘密。就汉语的诗歌经验而言,我觉得,海子对幸福和秘密之间的关联的反复强调,是非常有独创性的。正是由于这秘密的存在,幸福将生命引向了一种无畏的自我体验。没有这种体验,生命的形象终究是不完整的。
    另一方面,语言和幸福的关系常常显得很诡异。作为一种内在的体验,甚至是作为一种生命的秘密,幸福能被言说吗?在海子对幸福的演绎中,最为可贵的,就是他自始至终坚信诗的语言有能力呈现幸福。诗的语言能克服我们的怀疑,甚至是克服我们的现代性,将幸福以原始场景的方式揭示出来。在这首诗中,转述的意象,凸显了幸福和秘密的关联。它表明,和幸福有关的生命体验绝不是无法传递的。幸福和生命中最深的秘密有关,而这种秘密是可以共鸣的。“告诉我的”,我也将“告诉”他人:这是共鸣的一种方式。另外一种方式,就是积极从事新的命名。“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诗人的意思是,从启示开始,幸福必然会演化成一种神奇的力量;幸福不仅可以激活个体生命,而且通过共鸣,它也可以烘托出一种宏大的生命氛围。幸福让我们多少获得了一种转化痛苦的能力,让我们重新据有一种宽广的胸襟。对事物的命名,对环境的命名,反映出我们改造世界的一种能力。某种意义上,积极的命名,是一种强大的创造力的体现。而命名本身也是人的最基本的能力。通过命名,我们不仅能认识事物和环境,也完成了生命自身的改造。所以,取一个名字,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海子将命名和幸福联系在一起,将命名行为演绎成幸福的一种自我体验,显示了诗人的一种洞见。此外,在海子看来,幸福首先意味着一种体验,但它也带有先验的色彩。
    在谈论诗学志趣的散文类作品中,海子曾对幸福和生命体验之间的关系有过更大胆的揭示。1986年11月的一篇日记中,他写道,“两周前……我差一点自杀了:我的尸体或许已沉下海水,或许已焚化”,“但我活下来了,我——一个更坚强的他活下来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强者的尊严、幸福和神圣”(11)。这里,海子将幸福与神圣并置,与尊严并列,明确地展示了幸福的体验性。不仅如此,他也明确地指出这种体验涉及的是人最根本的生死感受,它甚至可以把人从弱者升华为强者。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样理解,这一生命角色的蜕变过程,再一次揭示出幸福的体验和生命的觉醒之间的内在关系。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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