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通观海子的诗歌,我们会注意到一个显著的倾向:海子对幸福主题的关注,既有即兴的一面,又有深奥的一面。有趣的是,即兴和深奥都源于他的带有激进色彩的肯定诗学。从早期写作一直贯穿到后期写作,他几乎从未间断过对幸福的想象。的确,他的诗歌也涉及到大量的痛苦主题。人生的孤寂,交流的艰难,存在的冷漠,生命的衰败,在他的诗歌中都有涉及。但无论怎样描写痛苦和孤独,他都没有减弱或放弃对幸福的关怀。为了避免这种关怀滑向一种主观的臆想,海子也常常从痛苦的视角出发,来深究幸福的审美意义。 从早期到后期,海子一直在他的诗歌中将“幸福”和“痛苦”并置;并在想象的系谱上,将两者塑造成了一种对等的生命视域。可以说,这种并置反映出诗人的两个最基本的审美意图。从体验性的角度看,海子从一开始就无意在“幸福”和“痛苦”之间做价值上的区分。如果说痛苦意味着人生中一种根本性的体验,那么“幸福”也同样是。世俗的观念通常会对人生做如此假定:“痛苦”是漫长的,“幸福”是短暂的。“痛苦”是根本的,“幸福”似乎是虚幻的。海子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想法。相反,在他的诗歌中,凭借突出想象力的强度,他努力想传达的是,“幸福”和“痛苦”对生命体验而言是同等的,两者包含的感情色彩同样都很强烈,它们都触及了生命的本质。在《重建家园》中,海子写道: 生存无需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12)这里,海子将“幸福”和“痛苦”并置,并将它们演示成“大地”呈现自身时的两种最根本的能力。在海子的直觉中,即使在重建的人类的“家园”中,“幸福”和“痛苦”也是最根本的生存情境。它们之间不是相互取代的关系,我们不能允诺用“幸福”消除“痛苦”,也不能一味沉溺于“痛苦”,而丧失了对“幸福”的体察。在这里,海子还巧妙地使用了一种反讽:“生存无需洞察”。这句话的真实意图很可能是,“幸福”和生命之间的关系当然需要我们的洞察,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明白,就像“痛苦”和生存之间的关系一样,我们的洞察无论怎样深刻,怎么犀利,都不足以抵达“幸福”本身对生命情境的揭示能力。 在《太阳和野花》中,海子也呈现过相似的并置: 太阳是他自己的头 野花是她自己的诗 总是有寂寞的日子 总是有痛苦的日子 总是有孤独的日子 总是有幸福的日子 然后再度孤独(13)这些反复出现在海子诗歌中的并置,体现了一个总体性的诗歌意图:即“幸福”和“孤独”一样,也和“痛苦”一样,指向最根本的生存体验,也指向最本质的生命情境。“幸福”不仅仅是一种感受,它也是一种最基本的生命能力。假如把“幸福”仅仅当作一种生存的感受,那等于把“幸福”简化为一种对外部世界的反应。在海子的信念中,“幸福”应内在于生命的能力之中。在这首诗中,使用“总是有……日子”这样的排比句式,还暗示了一种人生观。从体验的角度,海子建议我们这样看待我们的生存图景。“幸福”、“痛苦”、“孤独”的并置关系表明,“幸福”和“痛苦”一样,它们都是生存情境中最基本的面貌,它们之间既彼此交叉,又难以完全混合在一起;与此同时,它们还将一种交替的时间节奏赋予了我们的世俗人生。对我们的生存而言,“总是有痛苦的日子”,但这显然不是生活的全部真相,另一方面,也“总是有幸福的日子”。换句话说,就人生的真相而言,“痛苦”无论多么强烈,和“幸福”一样,它们都只反映了生存图景中的一个侧面。 为什么说海子描绘的幸福涉及到我们对人类的生存图景的一种想象?要厘清这之间的关联,我们就必须讨论海子在诗歌中呈现的关于“幸福”的形象学。也就是说,作为一种内在的生命能力,作为一种生存感受,“幸福”在哪里可以找到?“幸福”和我们周围的何种事物关系最密切?海子在诗歌中反复暗示,我们对“幸福”的体验实际上应该远比我们的感受强烈。假如不是如此,或者,假如在我们的生存记忆里,“痛苦”的体验超过了“幸福”的感受,那么,这种情形只意味着我们对生命的麻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理解,海子对“幸福”的描绘首先是为了唤醒他自己,以彻底摆脱他在普遍的生命境遇里观察到的那种麻木的状态。就技艺而言,摆脱事物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修辞的方式提纯某些东西。海子使用的提纯方式是,将“幸福”安置在远离人世的自然情境之中,这种情境要么是强烈的,要么是纯粹的,要么是壮丽的。换句话说,这些诗歌中的自然情境,实际上是海子意欲为我们展示的一种生存的原始情境。它们无一不具有一种强烈的想象色彩。在《太阳和野花》中,诗人将对“幸福”的关怀投映到强烈的寓言想象中。在诗篇的开头,诗人说: 太阳是他自己的头 野花是她自己的诗 在诗篇的结尾诗人说: 到那时到那一夜 也可以换句话说: 太阳是野花的头 野花是太阳的诗 他们只有一颗心 他们只有一颗心这里,“换句话说”使用得很有机趣。在海子看来,由于现代的都市文明对生命的败坏,我们已几乎丧失了对“幸福”的体验能力。为了扭转这一困境,我们需要通过强烈的甚至是暴烈的想象,来激活我们的这种体验能力。“幸福”是一种体验,但从生存的迫切性上讲,它首先意味着关于这种体验的想象。只有激活了强大的想象,并通过强烈的想象对世俗偏见的颠覆,我们才有可能重建我们对“幸福”的体验。“太阳是他自己的头”,这本身已是一种想象,但在这首诗中,随着“幸福”的介入,诗人的想象发生了一次颠覆性的逆转——“太阳是野花的头”。在这首诗中,关于“幸福”的介入,诗人还有更具体的说法: 我会在我自己的胸脯找到一切幸福。这里,“自己的胸脯”而非别人的胸脯,可视为一种更为果决的界定。“自己的胸脯”,意指有限的狭小的范围,但海子申明的信念是强大的:这么小的范围已足够,足以让我们找到“一切幸福”。要充分理解这句话的蕴藉,恐怕还须注意到“胸脯”的意象中所包含的私密、温暖、珍贵的喻指。在这些细致的想象纽带中,海子再次强调了“幸福”和生命之间的个人关系。按照海子给出的逻辑,一旦我们进入到生命的自觉,我们不需要到我们自身以外的地方寻找“幸福”,我们完全有能力在我们自己身上体验到“幸福”。并且,我们在自己身上找到的“幸福”不是局部的、残缺的、个别的,它触及并已包含了“一切幸福”。所以,“幸福”的含义在于,我们必须智慧地觉察到即使在像个体生命这样有限的范围里,全部的幸福也已蕴含在其中。此外,诗人的表达里可能还有一个更深切的意图:既然我们最终找到“幸福”的地方就是我们身上最隐秘的部位,这就表明“幸福”不仅是涉及一种生命的觉察,它更是一种自我给予能力。这种能力包含两个向度:我们将生命引向“幸福”的意志,和我们将“幸福”给予生命的欲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