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1月,大病初愈的莱维,接过苏联士兵发给的5根香烟,带着几片面包、一条毛毯,穿着单薄的奥斯维辛囚衣,踏上数千英里的回家之路,他辗转大半个欧洲,在10个月之后终于回到了故乡——意大利都灵。 很显然,这个时候,世界还不知道将要产生一位——卡尔维诺敬佩的“我们时代最重要、最有天赋的作家之一”以及休·尼桑森赞颂的“他是我们的但丁”——抒写黑暗世界的极为独特的作家。是的,就是“个头不大、身材瘦小、不摆架子、性格柔弱”的普利莫·莱维。 我知道普里莫·莱维比较晚,是在2010年的夏季,通过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与世界知名作家的对话集《行话》一书。 《行话》第一篇就是罗斯与莱维的对话。对话时间是1986年。那时的莱维早已在欧洲声名远扬,已经写出了《猴子的扳手》和《活在奥斯维辛》等重要作品。有意思的是,莱维当时还是一位化学专家和一家化学工厂的经理。就是在那篇对话里,我听到了罗斯的惊叹“在当代作家中,还没有哪位几十年一直自愿与自己的直系亲属、出生地、地区、祖先的世界生活在一起”。尽管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引用过罗斯和莱维的对话,但没有认真地阅读莱维,也没有认真思考罗斯为何发出“莱维始终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悠长感叹。 再次“迎接”莱维,是在6年以后,当我看到“诺奖”获得者、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莱去世的消息时,不知为什么,我立刻想到了已经有些忘记的莱维,内心立刻涌动一种无法抑制的阅读冲动。许多时候,阅读是有机缘的,就像我阅读莱维的非虚构作品《再度觉醒》,竟然相隔6年,因了两个大作家罗斯和凯尔泰斯的“提醒”。 再次阅读《再度觉醒》,是在北方柳絮飞扬的春季。外面是躁动的、喧哗的、愤怒的。但我却没有看到本应该愤怒的莱维,他书写人类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页,却始终是冷静的,超然的冷静,仿佛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平声静气地讲述黑暗。 “奥斯维辛集中营不是一座集中营,是由大约40座集中营组成。我所在的集中营叫莫诺维茨,是最大的苦役营,关押了大约12000名囚犯。”莱维以冷静的口吻开始他的讲述,连讲述死亡,也是那样不可思议的冷静。“在集中营度过的这一年中,我目睹了五分之四伙伴的消失,但我从未直面过具体的死亡。此时此刻,死亡那肮脏的气息离我只一步之遥,它在窗户外面,在旁边的床铺上,在我的血管里。因此,我处于一种病态的半清醒的状态,心中满是阴郁的念头。” 莱维用“非虚构”的方式书写集中营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书不是历史书籍,在撰写这些书籍时,我严格地将自己限制于只报道我亲身经历的事情,而摒除我之后从书籍或报纸上读到的故事。”正是在秉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观念”下,莱维还用谐谑的语调,真实地为我们呈现集中营的一抹“亮色”。“在集中营里,虱子被我们称为‘步兵’,跳蚤被称为‘炮兵’,蚊子则是‘空军’。” 《再度觉醒》的真正意义,不是描写集中营里的苦难、死亡、恐怖、绝望,而是书写从集中营逃离之后的日子,包括回故乡之路的所见所闻,包括战后全方位的思考,也包括对战前、战中、战后的社会各阶层的反思。亲身经历集中营生活的莱维,思考带着血,带着针,带着不留任何情面的讲述——这才是《再度觉醒》的最大贡献。 譬如,莱维说,在当年的华沙隔离区,出现过大小不一的起义。这些起义都是由具有某些特权的囚犯所计划和领导的,这些囚犯本来比普通囚犯有着更好的身体和精神条件。从表面看,这些人的起义似乎有悖于“受压迫最深的人的奋起反抗”的观念。即使在集中营之外,斗争也很少由“下层无产阶级”发动。莱维甚至“残酷”地说,穿破衣服的人并不反抗。 莱维在《再度觉醒》中毫不留情地指出,国家恐怖主义是一种非常强大、难以抵抗的武器。一条特殊准则普遍存在于希特勒的德国——那些知道的人不说,那些不知道的人不问,那些问的人得不到答案。随后,莱维继续一针见血地指出,通过这种方式,典型的德国公民赢得并捍卫了无知。而这无知似乎对纳粹的支持有了充分的理由。闭紧嘴巴、眼睛和耳朵,为自己营造了一种“不知道”的错觉,并借此为发生在他门口的罪行而洗刷了自己的同谋罪。历史事实是,与纳粹“同谋”的阶层始终存在,并且一直堂而皇之地存在于战争的进程当中。莱维通过亲眼所见,揭露在当时的德国各个大学的教授,在希姆莱设立的药品研究中心工作,很多公立医院的医师以及私人研究机构的医生与这些专业的杀人者合作。 一个逃离了黑暗魔窟的人,没有脱下衣服向世人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痕,而是在“轻描淡写”讲述自己经历的黑暗世界的同时,却始终在思考、明辨“黑暗产生的原因”,并且加以理性的分析。所以莱维才对罗斯说,“我原本是意大利的一名平庸的学生,历史成绩很糟,最感兴趣的是物理和化学,我已经选择将化学家作为我的职业。这个职业与写作世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正是集中营和漫长的回家之路的经历迫使我去写作。”因此,莱维斩钉截铁地说:“写作风格的问题,在我看来是荒唐的”。是的,写作技巧对于莱维来讲显得那样短小、狭窄,仿佛一条无法通行的小路。 莱维关注“大世界”。在宏观视角下,讲出自己的结论:“事实就是如此,如此大规模的集中营的存在,德国人民应该是知道的,而且从纳粹的角度来看,不是他们期望的结果,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构成在国土之上,营造并维持一种模糊的恐怖的氛围”。因此,清醒的莱维,对于那些执行希特勒命令的人,是这样认识的:我们不能忘记,在这些忠诚的追随者中,有着非人道命令的兢兢业业的执行者。但这些追随者并不是天生的折磨者,并不是怪物——他们只是一些普通人。 1986年,罗斯前往都灵与莱维做了一次关于人生、文学、写作的畅谈,后来把这次畅谈收录在《行话》里。转年,莱维忽然自杀身亡。可是在罗斯的描述中,还有一年就要奔赴死亡的莱维,看不出任何自杀而死的痕迹。我在阅读《再度觉醒》时,把《行话》放在一旁,对照来读。我不能相信,莱维怎么在逃离黑暗之后的和平年代自杀了呢?那个“倾听时专心、安静,就像金花鼠在石墙上发现了陌生的东西一样”的莱维,为什么要在亲人欢聚的故乡自杀呢?翻阅历史而知,曾经大屠杀的亲历者、幸存者和控诉者的作家,几乎都在逃离黑暗之后选择了自杀,比如波兰作家塔杜施·博罗夫斯基,比如罗马尼亚诗人保罗·策兰,当然还有莱维。 我永远忘不了阅读《再度觉醒》之后,莱维对整个人类社会发出的振聋发聩的警言——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只要你开始否认人类的基本自由和人们之间的平等,你就开始向集中营体系迈进,而这是一条难以止步的道路。阅读《再度觉醒》之后,我们能否“再度觉醒”? 也可能莱维看到了屠杀依旧发生,所以逃离黑暗之后的他,再一次奋不顾身地投身到死亡中,继续寻找黑暗产生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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