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求实,日本文学译者,业余从事日本文学推介和翻译。译有村上春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合译)、夏目漱石《虞美人草》、太宰治《人间失格》、吉川英治 《新平家物语》、吉田修一《东京湾景》、渡边淳一《流冰之旅》《一片雪》《男人这东西》《女人这东西》、和田龙《傀儡之城》、岛田雅彦《彗星住人》、三浦 展《下流社会》等。2011年获日本讲谈社颁发的“野间文艺翻译奖”。 翻译永远在路上 文学翻译于我而言,是半路出家,我的老本行是新闻工作。后来,随着出国留学热,我也只身前往东瀛,留学,工作,经过不短不长的近8年异国生活之 后,重又返回祖国,投身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大潮。在外资企业工作之余,慢慢与翻译结下不解之缘,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工作所接触的专业渐渐“翻墙”涉猎 到了生活实用、社会科学终至文学领域,甚至不惜放弃前景和收入都不错的外企职位,报考出版社,从此真正开始从事自己梦寐以求的文学翻译工作。这些年来,得 沾多位名家和前辈化雨,我在文学翻译的道路上逡巡摸索,一步步懵懵懂懂走来,翻译出版了30多种600多万字译作,先后获得“上海翻译新人奖”、“上海市 优秀中青年文艺工作者”、“上海文艺家荣誉奖”等荣誉,并且于2011年获得日本最重要的文学翻译奖项——“野间文艺翻译奖”。 起初的时候,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靠着对文学翻译的热爱和一股子不做则已、要做就豁出一切去的莽撞劲头支撑着,有过一段“高产”期。待阅读和翻 译积累到一定程度,自以为悟到了一些规律和技巧,渐入佳境,不知不觉却变得谨小慎微起来,落笔越来越迟疑周章,越来越费思量,一部《虞美人草》从头至尾居 然吭吭哧哧花费了差不多一年半时间。当然,并不是说耗费时间越多,翻译质量就越好,只是在翻译过程中实实在在明白了自己的不足,“不待人嘲应自知”,因而 翻译的时候会阅读得更加仔细,遣词造句更加斟酌,译毕也不急着交稿,而是将译稿冷处理一段时间,跳出去再回来,重新通读和校改,这样至少能令自己贻悔的东 西越来越少。这种“投入、淡出、再投入”的方法和过程,至少于我而言,感觉比较适合和正确,不知道对经验尚浅的译者来说是否也有所补益? 尽管这些年来,自己多少取得了一点成绩,但作为一个抓住某个机缘才走上翻译道路的非科班译者,我最多只能算是个翻译工作者或翻译实践者,取得的成绩也离不开前辈和同道中人的帮助与鼓励。我想,选择了这条路,就绝不半途而废。 翻译,永远是“在路上”,没有止歇,没有终点。 翻译像一面镜子 翻译就像一面镜子,通过译者的艰辛劳动,将原作品再现出来。因为是再现本真的影像,译本必定是原作品的忠实还原,无增无减,既不可以断其鹤,擅 自删减漏改,也不可以续其凫,无中生有。好比我右脸上有一颗黑痣,鼻头塌平,那么镜子中显现出来的我就不可能掩饰掉这颗痣,或者将鼻头映现得很高挺,那样 子清俊是清俊了,但我自己和旁人肯定都不认可。这大概就是前辈强调的“信”所表达的意思,亦即准确。 记得因为策划引进并翻译了吉田修一的《东京湾景》,获得日本讲谈社颁发的“野间文艺翻译奖”时,对方工作人员给我打电话和发邮件,告知获奖理 由,是因为译作“准确和优美”。在此之前我从未花工夫考究过翻译标准的问题。不过,日方编辑的颁奖理由倒是与我对于这个问题的粗浅认识相契合。事实上,自 入行以来,我一直也是以这两个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好的翻译,应该将功力体现在让原作品尽显其貌上,不仅做到内容准确,叙事和语言风格一致,还必须努力呈示 原作品文辞背后隐含的态度、情绪、氛围甚而意境,将原作品的光彩恰如其分地展现出来。因此,我在翻译渡边淳一《男人这东西》《女人这东西》的时候,基本上 是平实谐畅的笔调;翻译《人间失格》的时候,用的是较为滞涩的语言,表现其灰暗郁纡的情绪;翻译《新平家物语》的时候,尽力展现出吉川英治对汉文字的娴熟 运用;翻译《虞美人草》的时候,努力再现夏目漱石绮艳秾丽的俳体美文,堆叠藻饰,营造一种形式美;翻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时,则着力摹仿村上春树从容优 恣的风格和有时候冷不防蹦出来的冷幽默……至于做到了几分,最好还是由读者对照评判,不过我自视觖如。 译界谈到什么是好的译文时,往往较多引用西方的译论,对一衣带水的日本译界的研究成果介绍甚少。根据我自己很不全面的整理,日本译界对于评判翻 译文本优劣比较一致的认识大体可概括为:“読みやすい、分かりやすい、美しい”,翻译成中文就是:“通顺,易懂,优美”。“通顺”是译者对原作品的应尽责 任,即要求译文准确,明白晓畅;“易懂”是译者对读者的应尽责任,即要求译文语法规范,不能佶屈聱牙;“优美”则是译者对艺术的应尽责任,即要求译文雅 驯,辞采丰美,富于一定的文学欣赏价值或艺术感染力。这与“信、达、雅”的提法相近。但是在实践中,通顺的不就是易懂的吗?反之,易懂的文章必定也是通顺 的文章;而“雅”自提出以来便有各种不同的理解,究竟是“古雅”抑或是“雅正”至今尚无定论,似乎很难真正落实。一个尴尬的事实是,钻研翻译理论的未必身 体力行,通过翻译实践验证或完善本来就玄虚难懂的理论,而从事翻译实践的却大多根本不把所谓的译论放在眼里,他们从来不是遵循理论才取得不俗成绩的。这就 好比鸡同鸭讲,缺少共同的话语平台。既然如此,从一个翻译实践者的角度,我倾向于用更加简洁明白的话来表达,就是两个方面:“准确”和“优美”,它们是可 以对号入座,虚实比照的。 镜子中映现出来的影像毕竟不同于真实的影像,并且由于镜子的质量、执镜手法、观照角度的不同,同一个影像也会产生出千差万别的影像。譬如唱歌 剧,同样一曲《女人善变》或《冰凉的小手》,同样是意大利人,贝尔贡齐唱出来和帕瓦罗蒂唱出来就是有微妙的不同,这就是译者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在翻译过程中 的体现,也是译者风格的体现,“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宋·严羽《沧浪诗话》)。镜像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于真实的 影像,取决于镜子的优劣,译者惟有经过大量的阅读和实践,不断淬琢、不断打磨,才能镕铸成净光雪亮、精致朗洁的“百炼镜”。 翻译作品能折射出译者的品格 将翻译比作镜子,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接触过不少翻译前辈,给我感觉他们像北方秋后的大河,越深沉越无声,没有半点虚骄矜持的架子。大师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师,除了功力深厚,译笔精 妙,译著等身外,还有对文学翻译事业的严谨态度,以及待人接物方面的师长风范,“胸中洒落,如光风需月”,让我辈见识到了人格的魅力。这些前辈也是我等后 进晚生学习和看齐的标杆。 不可否认,年轻一辈翻译工作者中有少数人却是另一副面孔,或粗制滥造,不肯花气力精益求精,或满足现状,缺少不断充实自己,与时俱进的学习精 神,或贬低别人,树立自己,似乎只有自己才掌握某个作家的密室钥匙,一副舍我其谁的“吃相”,或将译事娱乐化、庸俗化,不思如何掌握更多翻译技艺提高水 平,而是钻营荒唐的“××之最”……营营于声名,汲汲于财利,凡此种种,少数人的不雅之举,不仅暴露出自身的人格低下,也给整个译者群体抹黑,败坏了译界 的风气。本来文学翻译是一件雅事,总不能一边再现纯美感人的故事,一边却在做着与之相悖一点也不美的事情吧?镜子有修身洁行的正己作用,不光是文字,译者 的言行、品格也会通过翻译这面镜子折射出来,这种时候,镜子便又具有了“照妖镜”的功能,能毫不留情地令低俗浅薄之徒显露原形。 在文学翻译道路上蹒跚将近20载,我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更多的译者共同进步,共同提高,共同为文学翻译事业的繁荣和发展贡献各自的绵薄力量。 译 文 真葛原的女郎花开了。女郎花矫捷地从芒草丛 中伸展出来,又仿佛因修洁的身姿秀出于众,只得羞怯地闪开孤独寂寞的身影躲避秋风,在阵阵秋雨中小心翼翼迎接冬天的到来。漫长冬日霑洒下褐色、黑色凛冽刺 骨的寒霜,女郎花无依无靠的弱小生命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冬日乐而不厌竟长达五年。寂寞的女郎花钻出寒夜,不卑不亢地跻身红红绿绿的春的世界。春风拂过之 处,天地万物竞相绽放出富贵之色,惟细茎端头悄悄顶着一枝黄花的女郎,却只能在不属于它的世界中,战战兢兢地呼着一丝拘谨气息。 她一直怀着比宝石更璀璨的梦。她注视着无底黑暗中的那颗钻石,倾注了全部的身心,无暇左顾右盼其他任何事情。当她怀揣着晶亮宝石穿过遥遥二百里,再自黑暗袋子中将其取出时,宝石在现实亮光中失去了几分往昔的辉熠。 小夜子是过去的女子。小夜子怀着的是过去的 梦。过去的女子怀揣的过去的梦,隔着双重屏障,与现实无缘相逢,偶尔潜来一窥便遭狗吠,以至自己都怀疑此处不是自己该来之地。她觉得自己揣在怀中的梦,似 乎是不该揣入怀里的罪恶,而愈是想将其裹藏在包袱中避人眼目,一路上反而愈加招人生疑。 返回过去吧?可是混进水里的一滴油碍难重回油壶之中,无论情不情愿都须随水一起漂流。舍弃旧梦吧?如果能舍弃掉,早在未遇现实亮光之前便已舍弃了。况且即便舍弃了,梦也会自己飞扑上来。 当一个人的世界裂分为二,且两个世界各自运转时,便会引发令人痛苦的矛盾,许多小说将此类矛盾描绘得惟妙惟肖。小夜子的世界在撞击到新桥车站后便出现了一条缝,之后日趋崩裂。故事从此开始,其主角的遭遇惨不堪言。 小野也是如此。早已摈弃的过去拨开梦幻的红 尘,从历史垃圾堆中探出陈旧的脑袋,忽地挺起身子走了过来。小野后悔摈弃过去时没有斩草除根,如今其径自重获生机,却也拿它毫无办法。然而枯槁的秋草选错 了逞强的季节,竟在带着暖意的春日烟霭中甦生,实在不识时务。但打杀甦生之物有悖诗人的雅范,既然被追上了总得聊表慰抚。小野有生以来从未做过失礼之事, 今后也不想做。为了不对不起别人,也为了对得起自己,小野权且躲入了未来之袖中。紫色的气味很浓烈,就在小野刚壮了壮胆,以为它可以斥退过去的幽灵时,小 夜子抵达了新桥。小野的世界也出现了一条缝。 ——陆求实译夏目漱石《虞美人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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