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五带(法文版奥维德《变形记》插图,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藏,约1540年) 世人不是说,熠熠生辉的群星实为人间英雄的魂魄所化,那些不朽英魂飞升到苍穹,得与诸神比邻,尽享世间万众的仰慕?难道在那各色英雄荟萃之地,就没有诗人的位置? 那一刻,万籁俱寂,偌大的罗马城,灯火阑珊,夜空群星璀璨,没有一片浮云。他凭窗远眺,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之情:历经数载的苦心经营,他写下的诗行十倍于这一千多个漫长的日子,他用这些诗行填满了整整十五卷纸莎草卷轴,他从洪荒化为宇宙开始,直到凯撒化为星辰,统共叙述了两百多则(两百四十还是五十,他自己也记不清)变形故事;大功告成的时刻终于到来,他早有准备,要将这几行成竹在胸的诗句附在全诗的末尾,预告所有变形故事之后的终极变形: 我已完成我的作品,无论朱比特的怒气、 烈焰、刀剑还是蚕食万物的时间都无法摧毁。 大限之日终将到来,但它只能施威于 我的躯体,了却我寿数未定的余生; 可是凭藉身上更高贵的部分我将不朽, 我将翱翔于星辰之上,我的名字万世流芳, 只要罗马的势力所及之处,被征服的土地上, 我会被人们传诵,在悠悠千载的声名里 (诗人们的预言倘若不虚)我将永生! 待他写下这首跋诗的最后一词,一丝犹豫掠过脑际,他是过于自信了么,如此不加掩饰地预言:“我将会翱翔于星辰之上,我的名字万世流芳”?他走到窗前,仰望满天星斗,世人不是说,熠熠生辉的群星实为人间英雄的魂魄所化,那些不朽英魂飞升到苍穹,得与诸神比邻,尽享世间万众的仰慕?难道在那各色英雄荟萃之地,就没有诗人的位置?难道诗人的作品和英雄的功业无法相提并论,享有同等荣光?难道诗人自己不正是英雄,当他在伟大的作品里成就了只属于他的功业,连头等的英雄都望尘莫及的诗的功业?悠悠千载之后,罗马的辉煌和凯撒的功业终将烟消云散,正如千年前的特洛伊城如今安在,那些盖世的希腊英雄不只在荷马的诗篇里得到永生?世人会明白的,这最后一次变形是一位诗人向永恒的变形,是所有伟大诗人的共同归宿。 成为伟大的诗人,需要的何止是才华。——当初,他尚在髫龄,便发现自己天赋的诗才,他时常向人夸耀“凡我尝试笔之于书者,无不成诗”(et quod temptabam scribere versus erat),或者应该说,“无不成挽歌体诗”,因为他艳羡当时最受追捧的“爱情诗人”,决意师法曾经名噪一时的三位前辈,也用挽歌体吟就大量的情诗。这一诗体他很快驾轻就熟,他的情诗不仅洞观情场男女的心理,对恋爱女子的处境与感受体察入微,而且还向人们宣讲“恋爱之道”,传授猎艳逐爱的本领和手段,在这方面他的成就可算后来居上,超越了那三位前辈,他的几册情诗令时人爱诵不至,甚至被奉为“爱经”。如此,他享受了二十年的功成名就,但伴随成功和声誉而来的却是日益强烈的怀疑:这便是他天赋诗才的真正使命么?当他刚刚步入诗坛,他既佩服又羡妒的伟大对手已经完成(虽未最后杀青)一部罗马人的“荷马史诗”,而且仅用一半的篇幅便囊括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精华所在!从他凭着情诗登上声誉之巅的那一刻起,便暗中发誓要另辟蹊径,在主题、格局和笔法上与之一较高低。好些时日里,他彷徨不定,为史诗选择哪个主题而苦思不解。那些堪称史诗正典的希腊作品当中,荷马史诗与赫西奥德的《劳作与时日》已有高明的仿作,余下赫西奥德的《神谱》以及那篇迷人的《名媛录》,然而亦步亦趋的摹仿非他所愿,他要将所有这些经典之作熔铸一炉,还没有哪位罗马诗人胆敢如此尝试!配得上第一个罗马史诗诗人称号的那位,尽管受到后辈诗人的推重,留下的不过是一部诗体的编年史;那位伊壁鸠鲁信徒的长诗过于哲学化,是一部了不起的教诲诗,但还不能算作真正的史诗;只有他的伟大对手才创作了一部真正的史诗,灌注了荷马史诗的精神,然而也像荷马史诗一样,只截取一位英雄的生涯片段作为主题。 所以,从蛮荒之初直至当代才是他的恢宏格局!虽说他早就耳闻,罗马的桂冠抒情诗人曾告诫过青年人,不要从太过遥远的往昔开始他们的史诗叙事,不要从那枚神卵开始叙述特洛伊战争的源起,但这又何妨,还没有哪一位罗马诗人像颂唱《神谱》的赫西奥德那样,从最初的最初,从万物的源头开始他的史诗!他豁然开朗,一种真正的使命感充斥了他的生命。终于,在数年前一个晨曦微露的黎明,他从梦中醒觉,口中还喃喃吟哦梦里所得的诗句: 我要叙说各种形体如何变化一新, 众神啊——变形正是你们一手造成—— 开端伊始,请吹送灵感,从万物之初 引导我的诗歌,绵绵不绝,直至当下。 他翻身而起,步出户外,在清晨澄澈的气息里顿觉灵感勃发,面对朝霞染红的天际徐徐吟唱第一个变形——他的“创世纪”: 海洋、陆地和覆盖一切的苍穹形成以前, 寰宇之内,大自然的面貌到处如一, 他们名之为“混沌”——浑朴未分的大块, 只是无生命的质料,其中聚集 万物的种子,但杂乱无章、尚未结合。 那时还没有太阳的光芒照亮世界, 也没有新月让她的月牙渐渐盈满, 大地未曾悬浮在周遭的空气里, 以自身的重量保持平稳,海洋也未曾 伸展臂弯,将大地绵长的边缘搂抱。 尽管那时地、海和气已经存在, 地还不稳固,海尚无法泳渡, 气也晦暗不明。没有元素保持形状, 元素与元素相互阻挠,一体之内, 冷的与热的争斗,湿的与干的冲突, 硬的与软的、轻的与重的相互搏击。 一位神,功盖造化,终止了这场纷争: 他分开陆地与天空,隔离海洋与陆地, 区分澄明的苍穹与沉浊的大气。 这些元素都从盲目混乱的质料里解放, 他又将它们固定,各安其位、和谐相处。 威力无比的火,因无重量,腾跃而起, 形成天穹,占据天顶最高的位置; 气,重量与之相近,居其下方; 土,更为粗糙,还吸收了重浊的元素, 因自身的重量而下沉;水,周行不息, 据有最后的位置,环抱坚实的大地。 正是如此,那位神——不知他姓甚名谁—— 把原初的质料分离,区隔成若干部分; 首先,他把陆地塑造成巨大的球体, 每一个方向都均等对称,完美无缺; 随后,他分出许多水道,用迅疾的狂飙 激起巨澜,把港湾和海岸四处环绕。 他又添加泉水、沼泽和巨大的湖泊, 把倾泻的河流纳入蜿蜒的河岸, 各自循其不同的行程,有的被大地吞噬, 有的最终抵达大海,挣脱河岸的束缚, 以更为自由的浪涛拍打辽阔的海岸。 他又命令平原延展,山谷下陷, 森林覆上绿叶,峻峭的山峰耸立。 由于天穹的右边和左边同样分成两带 (还有中间的第五带最为灼热), 因此神意也以同样的数目, 在大地上划分出相应的地带: 中央的地带,因炎热而无法居住, 两边的地带白雪皑皑,在两者之间, 他将热与冷混合,赐予适宜的温度。 在这些地带之上悬浮着大气——这气 比土和水轻多少,就比火重多少。 他命令云和雾在那里居住, 还有那令人心惊胆战的雷鸣, 以及从云端制造闪电的暴风。 但那创世者不允许暴风在天空 到处肆虐;即便如此——虽然它们只是 在各自的领域里狂吼——也几乎要把 整个世界撕裂——阋墙之争如此激烈! 东风退居朝霞之地,阿拉伯和波斯之邦, 在那里黎明的曦光染红了山脉; 西方,还有那西下的夕阳温暖的海岸, 毗邻西风;令人战栗的北风 侵入斯基泰和北斗七星的腹地; 对面的陆地,终日潮湿,因南风带来雨雾。 这一切之上,他置放了澄澈的以太, 它既无重量,又不受到尘世的污染。 如此,万物在各自的疆域里甫一分离, 曾长久在太初的晦暗里隐藏的群星, 便立即在整个的天宇发出璀璨的光辉。 为了让每个疆域都不缺乏生命形态, 星辰和众神占据了天界的穹庐, 鳞片闪闪的鱼类在水域里繁衍生息 兽类栖止于陆地,鸟类翱翔在天空。 直到那时,还没有一种生灵更接近神明, 拥有更高的智慧,足以管领其余的物种。 于是诞生了人类:要么是那位万物的创制者 用神的胚种造人,成就这个更美好的世界; 要么是雅培托斯的儿子用泥土造人—— 这泥土刚刚与高空的以太分离,还残留 与天宇同源的胚种——他将泥土和雨水 混合,照着统治一切的天神的形象来捏塑。 其他的生灵都俯视地面,匍匐而行, 他让人的脸部向上,命令人类仰望天宇, 昂起头颅,把视线投向浩瀚的群星。 如此,原本还是粗粝无形的泥土, 被变形并赋予前所未有的人的形体。 当时连他自己也惊异不已,这长达八十余行的“创世纪”竟然一气呵成,简直有如神授;他感到,自己仿佛化身那位洪荒之初的“创世者”,在完成所有变形里的最初变形之际,也远远地望见了那个终极变形——诗人的变形。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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