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得到答案,写作成为探求;为了提出问题,写作成为思想;为了抒发情感,写作成为寄托。但在了小朱那里,写作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中心,写作对了小朱来说成了最单纯的事情,那就是跟随记忆进行遣词造句。或者说记忆升起的同时也正是遣词造句同步发生的时候。这就是他小说中涉及故乡,涉及童年、少年的视角而没有明确使用这些元素的追忆感怀和质疑成人世界规则的功能的原因。也就是说,他写作,但他并没对他所写的内容有所期待,这种特点尤其在《恍惚》中呈现。写作对作者来说或许就是一次脱离当下不断走神的过程这么简单,从一件事一下子顺势写到另一件,这种特点在明确的大框架之下清晰地散布在他的小说中。在此,他获得的是字词语句所带来的延伸的意义。 而对写作的悖论、叙述的空缺、叙述者自我否定所叙述之事等显得“当代”的文本尝试,在他那里鲜有涉及。或许对这些过于学术的东西他暂时缺乏概念,但更准确地说,他并不以此为意,他将“观念”让位给了“含糊的智慧”。之所以说它“含糊”,是因为他并未明确地去表述他的看法;而这种对看法的消隐,则是他写作智慧的入口。 比如由贫瘠匮乏所造就的写作福地容易带着凶狠的意识和滥情的姿态:在一个物质贫乏知识也贫乏的时期,在这种处境下人会变得凶狠,相应地,温情的东西也会因反差而显得强烈。但那已不是温情,而是对这样的处境进行追忆时抒情过度的结果。好在这些在了小朱的小说中并未成为明确的中心,就像是他所写的,对贫瘠的回忆并未受贫瘠的伤害,自己的聪明才智也不是这种伤害中使自身得以存活发展的救命稻草。我们看不到这种伤害,看不到他写这些时所流露的一般性质的凌厉,更看不到脱离那个处境之后的庆幸之情。他将自己交付给小说,就像交付给命运。他的描述,是他多年之后再次远距离地重新回到过去,构成了相互叠合又松散的“双重过往”。 中国涉及农村题材的小说中充满病态、孱弱的作品,它们的惯用伎俩是夸大农民的苦难、死亡、情欲,或者,渲染人的感情,其中最为显著的是“牺牲”之情,或者因这种“牺牲”而变本加厉的“报复”。不排除他们以真人真事为原型进行叙述的可能,但事实本身永远不会说话,负责说话的是进行写作的作者,小说这样写,已经是走入绝境。这种现象所说明的是,当一个作者获得了书写的权力、说话的权力的时候,他的不经意就会使这种权力扩大化而造成失衡,既是权力的失衡,也是写作能力的失衡。这种现象不局限在涉及农村题材的写作当中,可以说,这种写作现象是中国严肃小说的通病。也有例外,但他们鲜为人知。他们之所以鲜为人知,并不是没有人反其道而行,而是对寻求评判(赞许的和批判的)有所需求的读者比比皆是。从某种角度上讲,这样的读者综合素质较为幼稚,他们无法进行普遍、广泛、细微的感受和思考,语言对他们来说通常情况下只存在一种解读——传情达意。然而,真相是,当处于中心的意义缺失涣散的时候,才是写作开始之时。了小朱就是放弃了这种“中心权力”而获取了他写作的风格和能力。 中心意义、作者的中心权力的缺失具体到了小朱小说的句子中,是达意结束之时句子借助原有动力继续延伸而产生意义之外的意味。正是这种暧昧的灰色地带成为当下作家写作的新的中心。在了小朱这里,几乎是本能,是他长年累月的诗歌写作带给他良好的直觉而判断出句子具有这种卓越的延展特性,从而小说所涉及的物品、事件在未经重述的时候偶然间获得了新的定义和质感。这种微妙的特点使他的小说在平凡的样貌中有了隽永的意味。 在写作中获得权力是虚妄的,写作应该什么权力都不具备,作家的良知不体现在与恶势力的较量中,不体现在奉献自我的立场。写作甚至是立场的缺失,良知是面对现实的暂时失语。立场的存在阻碍写作,使写作被表达得偷天换日,而这一暗渡陈仓的规则深入人心,使人分不清写作与传达、创造与填充间存在的细微而本质的差别。幸运的是了小朱似乎很轻松地绕开了这个障碍,是形象和对形象的延续促使他去写,而不是先入为主地带着观念进入写作的领地。这是迟早要面对的问题,当他把自我稀释在记忆当中只书写记忆本身的流动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在他写尽了这些距离感恰到好处的忆想之后,这种因时间空间的距离所获得的张力和黏力极有可能失去一部分舒展和顺从的功效。但这取决于作者是将自己交付给写作,还是作者在操控写作。了小朱写小说的时间比他写诗歌的时间要短得多,与许多写作前期的青年作家相似,写作遵循一种本能的模糊驱动在推进,这可能就是他所说的“胆小”和“走得极慢”。但事实上他的情况又不是这样,他对诗歌创作的心得必定也滋养着他小说创作的尝试,他从一开始已经掌握了诗与文之间的共性,因此他的创造力并不可与急于表达想法或抒发情感的写作初学者同日而语。可以说,他一进门,就已经绕过了许多人苦苦探求而不得要领的障碍而获得了轻松书写的能力,以一种涵泳于字词、语句的质感与节奏的方式去写,所以在艺术领悟力上有了一入门就有纯熟之势的天赋。人的天赋已如此,你也就不用再担心他是否会写得顺利、是否会背离初衷,虽然他说自己走得极慢,但我看到,只要增加多一点经验,他就有了高飞的能力。因为他的小说还透露出他行文的谦卑下所隐含的底蕴,那就是事实上对事物已早洞见但乐意不去点破,使自我的干预让位于有所选择的还原和感受,于是我们看到的不是历史的风貌、不是生活的揭露和总结,而是一个知悉反观价值的作者身处生活之中的泰然和安稳。这就像他的写作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安慰,他同样安慰了他所写的生活,于是苦难淡化了、纠葛舒缓了、欢乐也平和了、烦闷和无趣的干扰也淡远了。他肯定一早就窥探出了苏轼“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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